經上床了。事後他告訴自己的妻子,莫瑞斯也該待在床上。“在那兒結束他的一生。他會這樣的,就像他的父親一樣。這種人到底有什麼用呢?”

莫瑞斯終於勉勉強強地上了床,那間臥室一向使他害怕。整個晚上他都做出一個男人的樣子,然而當他的母親道晚安吻別他的時候,原來的感覺又回來了。是那面鏡子在作怪。他並不介意照在鏡子裡的自己的臉,也不在乎天花板上映著自己的投影,然而他卻怕天花板上自己那個投影映現在鏡中。他把蠟燭挪開,以便拆散這種組合,隨後又鼓起勇氣將蠟燭放回原處,頓時又驚恐萬狀。他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它並沒使他聯想到任何可怕的事,但是他很害怕。最後,他撲滅蠟燭,跳進被窩裡。他能忍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但這間屋子有著比鏡子還嚴重的缺點:面對著一盞街燈。有些夜晚運氣好,燈光絲毫不令人驚恐地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然而有時頭蓋骨般的黑斑會落在傢俱上,他的心髒就怦怦地猛跳,他驚慌失措地躺著,其實全家人近在咫尺。

他睜開眼睛看看那些黑斑是否縮小了。這時他想起了喬治。心中那不可測的深處,不知何物在蠕動。他喃喃自語:“喬治,喬治。”喬治是誰呢?無足輕重的人——一個普普通通的僕人而已。媽媽、艾達和吉蒂比他重要多了。然而他畢竟太小,考慮不周。他甚至不曾意識到,當自己沉浸在悲哀中時,竟制服了心裡的鬼怪,進入了夢鄉。

薩寧頓是莫瑞斯的人生中的下一個舞臺。他沒有引起人們注目地橫穿過去。他的成績不佳,其實比他裝出來的要好,體育方面也不突出。人們倘若注意到他,就會喜歡他,因為他長著一張開朗親切的面孔,對旁人的關切立即做出反應。然而,像他這種型別的少年比比皆是—一他們構成了學校的脊椎,我們不可能端詳每一塊椎骨。他走的是一條平凡的路一被關過禁閉,挨過一次鞭笞,作為古典文學專業的學生,一級級地升班,好歹升到六年級。他成了學生宿舍的舍監,後來又任全校的監督生,並被選為足球隊員。盡管笨手笨腳,他卻很有力氣,身子骨很結實。板球嘛,他打得不怎麼好。作為新生,他曾被欺負過;他反過來欺負那些看上去悶悶不樂或孱弱的學生,並非由於他殘忍,而是由於這是司空見慣的事。總之,他是一所平庸的學校的平庸的成員,給人留下個模糊而良好的印象。“霍爾?且慢,誰是霍爾?啊,對,想起來了,那家夥還不賴。”

這一切是表面現象,骨子裡他感到困惑。他已失卻兒時的早熟的鮮明個性,那時,他曾把宇宙理想化並做出解釋,結論是宇宙中充滿了奇妙的洞察與美。“出自嬰兒和乳臭未幹的小兒之口……”而不是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言論。莫瑞斯忘記了自己曾有過無性的時期,如今進入成熟年齡,方領悟到孩提時候的知覺是多麼正確明智。目前他已下沉到比那時低得多的地方,因為他正朝著生蔭的幽谷譯注:作者把《舊約·詩篇》第23篇的“死蔭的幽谷”改為“生蔭的幽谷”。)往下降。該谷位於矮山與高山之間,除非先飽吸彌漫在那裡的霧氣,誰也穿不過去。他在裡面探索的時間比絕大多數少年要長。

一切都是模糊而非現實的,酷似一場夢。莫瑞斯在學校裡做過兩場夢。它們能夠象徵這個時期的他。

在第一場夢中,他感到非常暴躁。他在踢足球,對手是他十分厭惡的一個沒有特徵的人。他竭力想看清楚,那個不易分辨的人忽然變成了小園丁喬治。但是他不得不小心謹慎,否則那個人會重新出現。喬治沿著田野朝他奔跑,赤裸著身子,從柴火垛上一躥而過。“倘若他這時變得不對勁了,我會發瘋的。”莫瑞斯說。他和喬治剛剛抓住對方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強烈的失望使他驚醒。他不曾把這與杜希先生那番說教聯系在一起,更無從與第二場夢聯絡上,然而他認為自己會患病的,後來又覺得這是為某些事遭到了懲罰。

第二場夢就更難以說明瞭,什麼也沒發生。他幾乎沒瞧見那張臉,勉勉強強聽見了一個聲音:“這是你的朋友。”就結束了。然而,這使他心中充滿了美好,使他變得溫柔。為了這樣一位朋友,就是赴死,也在所不辭;他也容許這樣一位朋友為自己赴死。他們彼此問肯做出任何犧牲,不把俗世放在眼裡。死亡、距離也罷,齟齬也罷,都不可能將他們疏遠,因為“這是我的朋友”。不久之後,他接受了堅振禮譯注:也譯作“堅信禮”。基督教禮儀,象徵一個人透過洗禮同上帝建立的關系得到鞏固。嬰兒受洗後,滿七歲即可受堅振禮,自此能獲得聖靈賜予的恩典、力量和勇氣。)。他試圖說服自己,那位朋友肯定是基督。可是耶穌基督蓄著骯髒的胡須。難道他是個希臘神嗎?就像古典詞典中所畫的?很可能是的。然而他最有可能只是個凡人。莫瑞斯克制住自己,不再進一步試圖闡明他的夢了。相反地,他把夢拖到現實生活中來。他再也不會遇見那個人,更不會聽到那聲音,但它們比現實世界的任何現象都更真實,遂引起了這麼一件事:

“霍爾!你又做夢哪!罰你抄寫一百行!”

“老師——啊!絕對與格。譯注:“與格”是指名詞的語法上的格)”

“又做夢,適可而止吧。”

遇到這樣的場合,他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拖回到夢中去,拉嚴帷幕。於是重新沉浸在那張臉和那六個字中。當他從帷幕裡面走出來時,嚮往著溫柔,渴望與人為善,因為這是他那位朋友的意願。為了讓他的朋友更喜歡他,他要做個善良的人。不知為何,這一切幸福伴隨著苦痛。除了這一位,他好像確實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他就找一個孤獨的地方去流眼淚,卻把這歸咎於罰他抄寫一百行。

如今我們知道了莫瑞斯生活中的隱私,一部分是肉慾的,一部分是理想的,猶如他的夢。

肉體剛一成熟,他就變得淫猥了。他料想這是受到了一種特殊的詛咒,然而身不由己。因為就連領聖餐的時候腦子裡也會浮現猥褻的念頭。學校的風尚是純潔的——也就是說,就在他入學前不久,發生了一起驚人的醜聞。害群之馬遭到開除處分,其餘的學生整天被繁重的學業束縛著,夜間受到監視。這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他幾乎沒有機會跟同學交換意見。他渴望說些下流話,但很少聽到旁人說,他自己更無從說起。他那主要的猥褻行為是獨自幹的。書籍,學校的圖書館是完美無瑕的,然而在祖父家小住時,他發現了一本未經刪節的馬提雅爾譯注:馬提雅爾(約3840約104),羅馬著名銘辭作家,是現代警句詩的開山祖師。人們指責他的詩有兩大缺點:諂媚和猥褻。)的書。他磕磕巴巴地讀著,兩耳熱辣辣的。思想,他貯存了一些色情的念頭。行為,新鮮勁兒過去之後,他發覺這種行為給他帶來的疲勞超過了快樂,從此就剋制了。

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在昏睡狀態下發生的。莫瑞斯在生蔭的幽谷裡沉睡,離兩邊的山頂都很遠,他對此事一無所知,更不曉得自己的同學也同樣在夢鄉中。

他的另一半生活好像與傷風敗俗相距甚遠。進入高班後,他開始將某個少年當做一心追求的目標。不論這個少年比莫瑞斯年齡大還是小,只要他在場,莫瑞斯就大聲笑,說些傻話,無法用功。莫瑞斯不敢對他表示友好一那可是有失體面的——更不能用語言來表達欽佩之情。過不了多久,他所愛慕的那個少年就把他甩了,弄得他悶悶不樂。不過,他也報了仇。別的少年有時崇拜他,一旦知道了這個,他就把他們甩了。有一次,雙方相互愛慕,也不明白彼此依戀什麼,然而結果是一樣的。幾天之後,兩個人就吵架了。從一片餛飩中顯露出的是原來他在夢中所意識到的美好和溫柔這兩種感覺。它們逐年成長,就好像是綠葉婆娑、卻絲毫沒有開花跡象的植物。在薩寧頓的學業即將結束時,就不再長了。複雜的成長過程受到抑制.伴隨而來的是沉默。年輕人非常膽怯地四下裡望著。

他快要滿19歲了。

在年度頒獎日,他站在講壇上,背誦著他本人寫的希臘文演說稿。講堂裡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