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寶珠

趙樸真回院子的時候,丁香她們幾個在用紗布擰鳳仙花的汁子,花菀看到她過來笑道:“快來,這有現成的,給你包一包,明兒起來就鮮亮豔紅了。”

趙樸真其實一貫不染指甲,但不好直說,只笑道:“不用,我明兒還要理書,指甲如今都沒留,染了也不好看,你們弄,我來幫你們包。”羅綺道:“不是有小丫頭們幫忙麼,哪裡真讓你動手呢。屋裡給你留了一碗槐花羹,你快嘗嘗去。”她這些天對趙樸真有些賣好,顯然對那日自己一句話推薦了趙樸真去理書有些歉疚。

趙樸真並不在意,雖然一貫平靜內斂,但大概仍有些死裡逃生的輕松和喜悅,就連丁香也都敏感的感覺到了她心情頗好,將紗條遞給她:“你幫花菀包上吧,一屋子也就她的爪子最伶俐,什麼東西給她摸摸就壞了,早點包上了也消停消停。”

花菀齜牙咧嘴:“丁香姐……我不就弄壞了個沙漏嗎,怎麼就記著我這一樁呢。”

趙樸真忍著笑替花菀將白礬撒上去,用搗碎的花汁和花瓣碎片揉上去細細提替她紮好:“前邊是誰伺候著?怎麼你們都在這裡。”

丁香道:“宮裡賜宴,殿下進宮去見娘娘了,從前今晚娘娘留著宮裡宿,屋裡雲舟看著呢,咱們幾個進了王府,好些日子沒好好聊聊了,趁今晚王爺不在,咱們也鬆快鬆快。”

花菀動了動被趙樸真細細捆紮上的手指頭:“這不年不節的,怎麼娘娘賜宴呢。”

丁香搖頭道:“太子生辰,宮裡規矩,長輩在,小輩生日就不能大辦,也就宮裡一家人請吃個飯罷了。崔娘娘出家,在道觀清修,皇後娘娘少不得要主持一下。”

花菀道:“要我說,王爺未必留宿,這一年來娘娘似乎更偏寵齊王一些……再說了,這頓飯吃得也沒意思,都是面上一派和氣,背後烏眼雞兒似的。上次東陽公主那簡直就是指著娘娘鼻子罵了,也難得娘娘還擺出一份寬慈的樣兒。”她仍然記恨著被東陽公主嚇的那一次。

羅綺笑了聲:“宮裡貴人,誰不是一副尊貴寬慈的樣子,只有東陽公主——獨一份兒的傲,如今還有人愛說她像聖後,其實我聽說聖後對身邊伺候的底下人,反而是極和氣寬大的。”她鼻子哼了聲,顯然也有些不屑。

平時丁香最愛提醒她們注意說話的,難得這時也沉默了。四個被東陽公主狠狠嚇過的人,似乎這一刻達成了同仇敵愾,畢竟都是十來歲的小姑娘,一同經過教習,又一同出了宮在王府呆了這些日子,這時候沒有外人在,忍不住都有些撤了戒心。

果然李知珉沒有留多久就回來了,趙樸真得了命說王爺要找份東西,急匆匆到了華章樓的時候,他一個人靜靜地在寫字。

趙樸真便上前倒茶,磨墨,直磨得硯臺裡濃濃的一汪墨,李知珉才擱筆,自己看了一會兒自己寫的字,開口說話:“父皇寫得一手好字,也極喜歡賞玩名家書法,因此小時候,我們皇子,個個都努力練字,想著能在父皇面前得一次誇獎——可惜,不管我們怎麼努力,父皇只誇過太子一個人的字寫得好。”

趙樸真怔了怔,燭光暈黃,李知珉在這昏暗光裡看著孩子氣了許多,她終於想起為什麼當初自己會將李知珉誤以為是父死母出家,有著尷尬身份的太子——秦王李知珉,明明是今上的嫡長子,鳳子龍孫,理應得到父母的千嬌萬寵,有著豐沛的慈愛,無論做了什麼錯事,都得到父母的原諒和包容,這樣的身份,合該是長安城裡最逍遙自在的紈絝子,最高傲嬌貴的少年皇子,鬥雞走狗,肆無忌憚,意氣飛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然而從一開始,她見到的那個少年皇子,就是用安靜來掩蓋孤獨,用平庸來遮掩骨子裡的刻薄,她見過他真正的一面,流淚卻狠絕地殺人,默默隱忍地生病,悄無聲息地讀書習字,他就像靜夜裡獨行的狼,沒有得到過愛和關注,這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現任皇帝的嫡長子,秦王所應該有的境遇。

皇帝不喜歡他嗎?是因為竇皇後比不上崔娘娘嗎?她想。

她也沒有父母,從小生活在宮中,在宮裡嚴格的規矩下成長,顧喜姑又是個板正的人,她沒有機會任性過,可是正因此,她對傳說中會無限寵溺孩子的父母,産生了無限的嚮往和孺慕,年齡比較大才進宮的宮人們會描述在自己回憶中美化的父母,有的管教嚴厲,有的無限寵溺,但無一例外都是孩子們永遠都能回頭能投入懷抱的歸路,家,父母,這是多麼讓人羨慕和嚮往的一個詞。

李知珉沒有繼續說話,他放了筆,動了動手,似乎袖子裡頭有東西硌到他了,他彷彿想起了什麼一般右手伸進袖子裡,掏出一粒紺色的明珠來,十分隨意地道:“這個賞你。”

珠子有拇指大小,黑中透藍,幽藍珠光猶如深藍夜空,李知珉漫不經心地抬眼,卻看到對面的小丫頭眼睛裡彷彿升起了一簇小火苗,亮得讓他十分明確地感受到了對方那一剎那的喜歡,然而很快就被睫毛遮住低下了頭:“婢子無功,不敢受賞……”

宮裡宮妃們只有有些品級的才敢配珍珠,但不過是些普通的小珠,聽說唯有在那深深的海裡,才能有這樣大的珠子,這珠子圓而大,還有珠光,不是凡品。

李知珉開始的確是隨口而賞,其實平日裡他也知道不能無功賞下人,否則下人就會窺伺主人心思,迎合主人以討賞——但這小丫頭那一剎那的喜歡戳中了他,就為那瞬間燃起的亮光……他按下心裡奇怪的想法,輕描淡寫將珠子放在她的手中:“可以託文桐拿出去讓人打個孔裝個紐,就能掛起來了。”

趙樸真低頭去看那滾圓珠子,有些捨不得:“打孔多可惜。”

李知珉笑了聲:“那就讓工匠鑲個銀托子就好,這珠有名字的,叫記事珠,前朝宰相收藏的,說是拿在手中可令神思爽靜,心神開悟,事無巨細,一無所忘。”

趙樸真一聽是如此至寶,忙推卻:“這樣寶貝,是陛下賞賜吧?殿下還是留著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