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珉轉回前殿,坐下看她奉了茶,輕巧往內裡轉去,過了一會兒果然又捧了一匣子出來,李知珉拈了匣子側的牙簽看,果然上頭標著詩賦,丙三架,雲容,匣子開啟裡頭數捲曲譜,都垂著牙簽,標著曲譜之名,《清和》正在其中,他取了《清和》出來,卻不忙看,只是打量了下趙樸真。

還在新年間,宮裡想是發了新行頭,她頭上紮了簇新的宮樣鵝黃紗花,鵝黃小襖下紮著豆綠高腰襦裙,眉目如畫,頰上淺淺帶了粉色,在陰沉沉的書庫裡乍然見到這樣生機勃勃的少女,倒讓人眼前一亮,有陋室明娟之感,而這行禮舉止,也規矩之極,和剛才偷食餵貓膽大包天的人,簡直不是一個人,難怪那日自己就完全沒認出她來。

然而低頭看這丫頭規規矩矩的宮裝下,卻穿著一雙繡滿了花樣的繡鞋,從微微翹著的履頭上繡的蓮花到兩側的鯉魚,連魚須都繡得滿滿當當,眼睛還用了兩顆珍珠鑲在上頭,珍珠很小,還不圓,顯然只是宮人能找到的最好的珠子了,但宮裡這些都是有規矩的。條件如此簡陋,管束如此嚴格,仍然壓制不住這丫頭一顆不老實的心,偷偷餵貓,穿逾制的珠鞋,還有當年那個夜裡,穿著小內侍服裝出現在那個要命的房間裡。

他捏著曲譜,想了一會兒緩緩問道:“這嫏嬛庫裡的書,你都記得嗎?”

趙樸真心裡仍懸著,只怕他借機找事,生怕若是自己一時答不上,便要被發作,她可記著這位五年前可才不到十歲,就能殺人滅口的狠心人:“是,奴婢平日裡要給入庫的書包上絹面,制牙牌,錄目錄,還要時時換芸草,所以能記得一些。”

李知珉心下訝異,面上卻一派平靜:“那你說說這書庫裡有多少類書,各有多少卷。”

趙樸真微微屈膝答應,硬著頭皮回答:“書庫共七大類,其中經義兩千四百三十卷、諸子一千三十三卷、詩賦三千四百二十五卷、兵書一千二百四十三卷、術數八百三十一卷、方技九百六十二卷,此外還有字畫一千二百六十二軸,書帖拓印五百八十六軸。”

李知珉久久不言,趙樸真做賊心虛,一動不動,許久後才聽到李知珉說了句:“相裡勤《墨經注疑》,庫裡有嗎?”

趙樸真不假思索:“諸子乙第八架。”說完轉身很快又取了一木匣過來,心裡卻腹誹,明明兩次來書庫都是看曲譜,可見好樂,這會子又看起“非樂”的墨家書來,這看人果然不能看表面。

李知珉接過書,看她面色有異,心裡一思忖,問她:“怎麼了?覺得孤不該看這個?”

趙樸真年紀尚幼,忽然被他猜中心中所思,目光閃爍,心虛起來,正絞盡腦汁飛速想著如何編套假話糊弄過去,李知珉已淡淡道:“墨家‘非樂’,但是也有兼愛非攻’‘天志明鬼’。”

趙樸真抿了嘴低了頭不敢說話,李知珉沒和她計較:“你看過這書?”

趙樸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並沒細看,只是粗略翻過,內文學館講課的學士有略略說過諸子的著述,都說不必看的。”

宮人和宮妃可在內文學館由翰林學士授學,但這丫頭才多大?就看諸子了?“你在內文學館讀書?你在書庫裡當差多久了?幾歲入的宮?今年幾歲了?”

趙樸真道:“奴婢五歲入宮,分在尚宮局,一直跟著司書在書庫裡當差,六歲的時候司書薦我在內文學館和諸位姐姐一起學書習字,今年十歲了。”

李知珉沉吟:“五歲就入宮了?你還記得家在哪裡嗎?”

趙樸真搖頭:“不記得了,崇文三年入的宮,聽顧姑姑說是連山瑤人。”

李知珉頷首,心下明瞭,崇文三年,正是中宗八王之亂那會兒,連山那邊的蠻族土司趁機作亂,朝廷發兵鎮壓,當時俘虜了一批當地土司貴族的女子入掖庭當差,這女孩,大概就是當時一起被帶入宮裡的了。聽說瑤鄉出美人,這丫頭身量未足,面容尚未長開,看著也已十分出色,倒並沒有看出有異族的血統,但難得眉目清明,天資……她逃出以後,宮裡一點風聲都沒有,六歲的孩子,是真的那天不懂,還是就知道要守口如瓶?

李知珉躊躇著,手指敲了敲,腦海裡居然冒出來一句“君子遠庖廚”,這殺牛殺羊,若是知道了這羊原來有名字,有出生的地方,天賦異稟聰慧非凡,甚至還不願意做一隻乖順的小羊……

李知珉沉思著又看了一眼趙樸真,忽然覺得有些棘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