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惟的肩膀在輕輕顫抖,她低著頭,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放上唐雲羨塞給她的茶葉,又從袖口抽出祭表,引上瓦盆裡的火,明豔的火光吞沒白紙,她松開手,落下的是片片漆黑的灰燼。

有人在一側站了起來,被旁邊的人按下去坐好,也有人還不明所以,茫然的看向四周,想詢問是什麼情況,卻又忌憚場合不敢多言。唐雲羨比所有人都坦然淡定,她等徐君惟做完這些後一起站上前,兩人並肩向已故孟原希的畫像和牌位躬身行禮。

結束後,徐君惟感激的看向唐雲羨,點點頭,她也不多看周遭各懷心事的臉,大搖大擺帶著徐君惟進來,又瀟瀟灑灑領著人離開。

她們之間只有腳步聲,山泉和鳥鳴在風穿過竹林的颯颯細音回蕩,徐君惟始終低著頭,唐雲羨一時竟不習慣她默然不語,只好先開口說道:“你如果不想說不用費心想怎麼和我開口,我知不知道都無所謂。”

她這樣說,徐君惟繼續沉默了片刻後卻抬頭笑了,“那兩盒茶葉是我喜歡的蒸雲青,你肯定是來送我的,老師他不信人死有靈,起初大家還都遵照他的意思只焚祭表聊表心意,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堆人都帶著東西蜂擁而來,真的是違背了他的意願。其實我本來也不用送的,但你又在門口接長公主的名聲說話,茶葉就還是擺著好了,謝謝你。”

唐雲羨在竹林道一側站下,“他們恨你是因為嫉妒嗎?”

“你那麼優秀,自小在玉燭寺大概也是一樣,想必已經習慣在他人的嫉妒裡優哉遊哉了。”徐君惟還是笑著,可眼中卻彌漫起哀傷的霧氣,凝視她的眼睛,就像此刻迷失在了大霧彌漫的海上,“其實他們怪我是應該的。因為是我害死了老師。”

“你去殺他,但他卻收你為徒,那時候玉燭寺已經沒了,你已經沒有理由去害孟原希。”唐雲羨頓了頓,也把聲音放緩,“我也相信你不會那麼做。”

徐君惟身長玉立,脊背總是筆直,女扮男裝慣了不用刻意拿捏也還是像個世家公子,但她聽了唐雲羨這話已經紅了眼眶,和她們第一次見面時被毒打後的委屈一樣,可憐得不行,“不管你信不信我,老師都真的死了,都是因為我。”

徐君惟讀懂了唐雲羨的沉默是讓她繼續講下去的意思。

“殺了孟原希本該是我師父接到的命令,她帶我去是因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是該我早些出師了。但她半路便病了,到三江城時已經站都站不起來,我師父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她覺得太後是她的恩人,她死都甘願,她才不管孟原希是不是當世大家學富五車。我被她訓練了那麼多年,還是怕她,她躺在床上咽氣前說如果我殺不了孟原希,她做鬼也不會放過我。”

唐雲羨微微點頭,“你師父脾氣是不太好。”

“對,我記得你說你見過她,她還指點過你功夫。”

唐雲羨本想說不是指點是暴打,雖然最後淩慕雲替她打了回來,但此時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她示意徐君惟繼續說下去。

“十年,我不知道雲羨你和你師父相處了多久,她養了我十年,就算是花草也都該有關切之情,可最後一刻她留給我最後的話是這樣,我便知道什麼師徒情分,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了。但我還是去了,我潛入孟原希的草廬,他一個人住,身邊只有個多年跟隨的老僕人,那老頭耳聾眼瞎,就算我敲鑼打鼓走進去他也醒不來。書齋裡,孟原希背對著我坐在書桌前,我便走了上去準備動手。”徐君惟說到這裡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氣,“他這時回頭看見了我,驚訝了一下,可沒有恐懼,我下手前他卻笑了出來。他笑著問我,太後的身體可好?”

“那你一定回答了。”唐雲羨知道嘴碎的人當不好刺客。

“我天生就毀在嘴快上,我竟然還回答了他,說,還行,聽說能吃能喝。”

“嗯,像你說的話。”

“他又笑了,說,那我死了她就少了一樁心事,更要長命百歲了。”徐君惟漸漸浮在臉上的笑裡徘徊著很深的眷戀,“我殺過那麼多人,還沒見過有一個居然還在死前和你家長裡短的,又從記事起就到了玉燭寺,見到的都是漆黑地宮裡陰沉沉的人,他是我活到十五歲見到的最有趣的一個活人,他拉著我談問了半天,從太後的事到朝廷的事,我知道的都說了,不知道也編不出來,最後天亮了,他倒是坦然的笑笑,說不如讓我明天再來殺他。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白天他的草廬都是成群結隊來聽學的人,不能白天下手,所以我就真的回去,等第二天晚上再來。”

唐雲羨嘆了口氣。

徐君惟趕緊解釋,“但我也不傻,我知道人心多變陰險詭譎,所以偷偷前來看看他是不是準備了天羅地網要抓我個正著,但沒有,他還是一個人坐在那裡,還替我泡好了一杯茶。”她語氣急切像要給自己分辨,說到此處,又澀然一笑,語速慢了下來,“我是真的愛聽他說話,他也不和我講道理,說那些書裡的東西,他是真正有趣的人,聽我講自己的事後藉著他遊歷過各地的廣博見識,替我分析我到底是哪裡的人,有沒有可能找回家看看。”

“可這天晚上,有人來他家傳信,說是玉燭寺完了,太後死了,我一下子就蒙了,倒不是難過,而是忽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連原本落腳的地方都被毀掉,今後還可能因為不是自己選的身份被人追殺顛沛流離,不知如何是好。”

“但老師卻說,他願意收留我,直到我想離開的時候。其實我只知道他是個人人敬仰的大學問家,至於他的學問有多厲害我心中卻是不清楚,居然就把他當做老師,糊裡糊塗開始念書,後來我才明白,我是他收的第三個弟子,也是最後一個。為了避開師父這稱呼,我就叫他老師,也為了方便隱藏玉燭寺的身份,我從那時起開始女扮男裝。可是,如果我這時知道老師會因我而死,我一定會遠走他鄉,再不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