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警官和徐警官進門時已經做好了準備, 作為派出所民警的他們,一般什麼大案倒是沾不上邊, 可街坊鄰居的瑣碎小事,他們均是見識頗多, 像是家暴的報案,幾乎每個民警手上都會壓幾起,這也是他們心中最不願接手也不願過問的案件前幾名。

要說為什麼?就要來源於報案人的特殊性了, 由於這個年頭大家都講究關起門來解決事情, 家醜外揚會讓一家人都在鄰裡間抬不起頭,所以每次只要是因為家暴報警來的, 受害人十有八九都會在最後可憐巴巴地沖著警官說:“警官先生, 我老公說他以後不會了,你好好教育教育他,就不要關他了吧?我相信他會改的!”若是警察估摸傷勢挺重,不肯放人,受害人則立即來一套撒潑打滾, 異常熟練, 若是警察還不肯應, 甚至可以哭天喊地, 哭爹罵娘,在派出所門口就地打滾, 見著人就說警察讓他們夫妻相隔。

經驗頗多的李警官就經歷了這樣一個案子,作為受害人的妻子由於早些年被人傳出些不太好聽的謠言,所以做丈夫的一直懷著一股火氣, 只要在家看見妻子穿得不夠嚴實、或是外面有人調笑一句就立刻打他的妻子一頓,有一回,打得太重了,受害人直接被打得右耳差點失聰,報警來警察局,李警官就看那丈夫這麼一跪下、一哀求,受害人居然就這麼轉而求起了警察,說要再給對方一個機會,而後來……

李警官談到這件事總是唏噓,而後來他又聽過一次這個女人的訊息,聽說他丈夫把她的腿都打折了,然後將家裡的錢全都捲走,直到那種時候,那個女人才終於醒悟,明白家暴這事情是改不了的,終於肯選擇離婚。

可眼前的這人,又是怎麼樣的呢?

他細細地打量著坐在床頭抱著孩子的單靜秋,她身材很瘦,身上全是傷,抱著厚實的紗布都能看到邊角露出的舊傷痕跡,由於有一刀在背後,也沒法平躺,此刻正略彎著腰認真地同懷裡的喻言澤說著話,他在心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只希望這位做母親的看看自己、看看孩子,選一條正確的路,否則他們努力的這些,也於事無補。

“您好……”單靜秋先注意到了進病房的警官們,她抬起頭,露出了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她沖著警官們侷促地笑了笑,然後便湊近了兒子的耳朵,輕輕地吩咐他出去:“阿澤,媽媽有事情想要和警察叔叔們說,你先到門口去等好嗎?等一會就好,你在外面不要亂跑,要乖乖地知道嗎?”她說完話還伸出了小指頭,做出了個打鈎的手勢,在和兒子拉鈎蓋章後,這才把他放到地上。

喻言澤一落地,便趿著醫院裡護士給媽媽備的拖鞋往外跑,由於鞋子挺大,他的小腳丫也只能勉強掛在上頭,往外走著的時候發出了挺大的聲音,走到李警官旁邊的時候,他忍不住停住了腳步,神秘兮兮地沖李警官招了招手:“警察叔叔!”他努力壓低聲音地叫著。

“怎麼了,阿澤?”李警官蹲了下來,學著剛剛單靜秋稱呼喻言澤的樣子喊著,努力把他那張有些嚴肅的臉擠出柔和的樣子。

“你答應我的哦。”喻言澤忍不住露出了個有些帶著祈求的眼神,向李警官伸出了手,等到對方笑著同他也拉鈎蓋章後才滿意地跑了出去,由於個子還不高,在外頭呆呆站著的他,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李警官用眼神送著這小男孩一直到門外,才回過頭來正對著病床上的女人,他說話還挺客氣,但也脫不了那固有的模式化:“單靜秋是吧?我這邊是派出所的民警,我姓李,這位是我的同事姓徐。”他往旁邊一指,小徐也跟著點了點頭,“現在我們先做一份筆錄,我們這邊想了解一下情況,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單靜秋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握在了一起,十指糾纏的樣子能叫人一眼看出她內心似乎有些慌張,她眼神往下,瘦削的臉龐看起來分外鮮明,而吐出的聲音也帶著那股子虛弱氣:“……警官先生,是這樣的,那天晚上我帶言澤從學校下課回家,我就去裁縫店老闆娘那拿任務,我們家情況不景氣,之前家裡的錢已經全被喻一浩拿去賭了,我快回家的時候,老覺得心慌,便走得很快……”

她娓娓道來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只是每每提到喻一浩,李警官都能注意到她下意識緊張得連指頭都蜷縮了一下的模樣,又發覺對方從頭到尾沒有稱呼喻一浩為“老公”或者“丈夫”,他心裡頭也有了些成算。

旁邊的徐警官正做著筆錄,手下的筆跡可以說是龍飛鳳舞,估計只有醫院裡頭大夫開的病歷才能作為對比,可只有他自己心裡頭清楚,隨著單靜秋的敘說,他的手究竟在那筆杆上頭使上了多少力氣。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罵那人渣,尤其是想到此刻門外那個瘦弱的小男孩、眼前這個被折騰得虛弱的女人,再想想那份李警官交由他看的筆錄,他便忍不住地想要作嘔。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事情就是這樣的。”單靜秋終於將當晚的事情盡數講完,只是才講完她便忍不住祈求地看向了李警官,眼神裡似乎含著淚,“警察先生,我雖然已經對我的丈夫沒有感情,可我不是那種殺人放火的人,當時也只是因為他拿了刀子出來,我只能躲開,只能把刀子壓回去,我沒打算傷著他的……”

她神色哀切:“我只是還不想死,我害怕如果我就這麼被喻一浩給害了,我的兒子要怎麼辦……”她說到這,終於是動容地落下了兩串淚水。

李警官有些沉默,之前他從喻一浩聽的那個版本他雖然沒打算採信,可就這麼把喻言澤和單靜秋說的拼接在一起,他也感覺有些不寒而慄,的確喻一浩是喝了酒,可這把孩子拿起來就摔,木製的衣架想著往孩子哪裡杵,若是妻兒要反抗甚至動刀子?這分明已經不是單純的暴力,已經是對兩人産生了生命威脅了!

“單女士,那你現在想怎麼解決這件事?”李警官小心翼翼地問道,他能感覺到身邊的徐警官也跟著他的問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這個上頭。

單靜秋深深地凝視著李警官,眼神從彷徨、到猶豫、最後全是堅定:“李警官,我希望他能進監獄,我想要和他離婚。”她的聲音在這病房中似乎擲地有聲,震得對面的兩位警官也跟著有些恍惚。

“你確定?”徐警官沒忍住,下意識地便問,他認真地看向對方,生怕對方只是一時沖動,畢竟他進派出所頭一件事就是打下手整理卷宗,現在離婚在小城市裡還是件時興事,到時候風言風語可不少。

單靜秋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病房面對走廊的那扇窗戶上,能看到那個背對著他們的小小後腦勺,正在蹦蹦噠噠地跳起來看著樓下的風景,她的心軟成一團,現在的喻言澤還是個孩子,心裡頭還全是一片蔚藍,她怎麼忍心,讓這個孩子的那片藍天一點一點地變為烏雲密佈呢?

她輕聲地說著:“我確定,徐警官,你可能不瞭解,這幾年,我帶著阿澤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日子,其實我不是不想和他離婚,只是要離婚沒有那麼容易。”她苦笑了下,“阿澤要念書,戶口本我的證件都被喻一浩藏起來了,我們的房子被他賭沒了,戶主是他,我們又能怎麼樣呢?”

她笑著笑著,眼淚又落了下來:“是,名聲也重要、面子也重要、婚姻也重要,可是命不重要嗎?孩子不重要嗎?我只想徹底地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話說完,就連徐警官的心也酸澀了起來,他忙不疊地解釋著,生怕對方誤會了他:“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和你確認確認……”

“小徐,你別說了,我來說。”李警官擺手示意搭檔停下,認認真真地同單靜秋說起了他們的打算,倒是讓單靜秋心裡有些發愣,沒想到一切比他想的還要順利:“是這樣的,我老實告訴你,你的傷雖然很嚴重,但是在量刑中絕對不重,畢竟你沒有出什麼大事……”他有些迴避對方的眼神,分明那天晚上,要是晚點送來,這人也許要出了性命,可是實際上卻很難認定到那麼嚴重,更別說這還不能嚴格的定義成故意傷害,沒準還只能按照家暴虐待罪來計算。

“沒事的李警官,我明白。”單靜秋笑著點了點頭,“您接著說就好,我能理解的。”

單靜秋越是這樣說,李警官的心裡頭越是堵,他忍不住發了誓,起碼他得幫著這對母子逃脫這只中山狼,他看向對方說得認真:“既然我們已經達成共識,那麼我們有以下兩個方案必須要完成。”

他伸出手指,說了起來:“第一個要做的方案,我會先和喻一浩溝通,要他主動和你離婚、讓你把戶口遷走,我這邊會告訴他,他如果不想坐牢或者做太久的牢,就需要你這邊提供的諒解書,而你就咬定了你的要求是離婚和遷戶口,這個我需要你堅定。”

單靜秋點了點頭,沒吭聲,心中有些訝異,這和她一開始的想法倒是殊途同歸,那天晚上她就算反身把喻一浩殺了她都能做得到,可她終究是個普通的現代人,無論眼前的人多麼人渣,真讓她動手殺人,她還是做不到,更別說擋著喻言澤的面動手了,這和喻一浩又有什麼不同呢?

所以打一開始,她就定好了要利用諒解書,或者是調解的方式來先把孩子和他從家裡頭套出去。

“第二個方案……”李警官認真地強調道:“我要告訴你,因為你要做到第一步,所以不可避免的,喻一浩他會減刑,甚至不用被拘留,監視居住也是有可能的,這就導致他很可能會出來騷擾你,那麼第二個方案,我想知道你們承受得住壓力嗎?哪怕周圍每個人都知道你的丈夫家暴你,差點讓你出事,包括你的孩子,也是一樣,你們能承受嗎?”

單靜秋堅定地點了點頭,她笑著說:“李警官,我死都不害怕了,而且我也想過了,我之後打算帶著言澤換個城市生活,換個環境,會對他更好。”

“好的,那麼我們就先來做第二步,我再去和喻一浩溝通第一步,你就……”李警官開始認認真真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