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阿姨想舉個例子,就像是阿姨我,小時候呢生在農村,阿姨我的爸媽呢,兩個全是農村文盲,地裡找食的農民出身,家裡還生了好幾個,阿姨作為小女兒就讀到了小學畢業,因為初中離得遠,要帶午餐,家裡供不起,我就早早回去幫工,像阿姨識字都是後來用手機,一點一點學的,以前幾乎和文盲差不多了。那時候呢,我們結婚也沒有自主的,都是父母看好了,然後給我們選一個合適的,相親了沒有什麼大問題就要我們去過禮、準備結婚了。”單靜秋也往前看著,她溫和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聲聲入耳。

“聽到了這裡,你肯定會有些覺得阿姨的爸爸和媽媽就像是現在電視裡出現的那種,拿女兒換彩禮,不肯對女兒好的壞爸媽吧?甚至是連個書不肯供孩子讀。”

曾年抓了抓頭,有些被戳破心思的害羞:“沒有啦,阿姨。”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其實阿姨的爸爸和媽媽是很疼我的,這你可能想不到吧,在我們村子裡,他們能看到的世界裡頭,有的人辛辛苦苦讀了個高中畢業,花了好幾個錢,也讀不來大學,而那時候小學、初中畢業,就有的地方能找個臨時的工作,就能開始給自己攢點錢了,他們也從來不知道外頭還有很大的世界,其實在向東他爸爸帶我出來之前,我也沒有想過原來外面是這樣的……”

“那麼再講到向東,其實在這次之前,起碼在阿姨心裡頭,阿姨是認為向東說要去打什麼電子競技,根本是胡來的,對於我來說,我就覺得這些東西離我太遠了,東東他就跟好好讀書,以後讀個研究生、博士,畢業出來跟著他爸爸,這不是很好嘛?可是一直到這次之後,我把東東送走了,我天天在家裡翻來覆去的想著,我用手機去搜尋,我發現的確有這樣一種東西,網上粉絲還不少呢!那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也像我爸媽一樣,因為自己的眼光不夠、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綁住了孩子呢?”

“阿姨說到這裡的意思,是想告訴你,每個孩子都應當要有最基本的做人、要善良,只要能保持真誠的心、對人好,對自己好,阿姨想就是一個好孩子了。可讓阿年你困惑的那種好孩子、壞孩子,其實就是爸爸媽媽們用自己的標準,為孩子畫出的一個圈,在這個圈子裡就是好的,出了圈子就是壞的。”

“阿姨想和你說,世界上沒有天生會做父母的人,尤其是阿姨們這一輩,可能你們不能理解,我們以前出生在什麼樣的環境,每家好幾個孩子,生活困苦,哪有什麼教育?所謂的放羊,就是指的我們,每天把孩子丟出去撒歡跑,吃飯點就回來吃飯,若是要管,哪有什麼講道理的功夫?父母上工回來已經累得不行,也就是拿棍子抽一抽、粗話土話輪著來。那時候阿姨想讀書,他們只覺得我犯傻、胡思亂想,讓我回家是他們覺得對我來說,最實在、最靠譜的……”她說著說著也有些感慨。

“你會怪嗎?”他忍不住問,即使知道有些冒昧。

“會啊,阿姨會怪。”她低著頭笑了,看起來卻有些傷感,“所以你知道這段日子來最讓阿姨傷感的是什麼嗎??”

“什麼?”曾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單阿姨。

單靜秋說得沉重:“一直到那天,看著向東,阿姨發現,從小阿姨便這麼被爸媽要求著,難過的過了過來,結果等自己大了,做媽媽了……卻也成為了這樣的壞爸媽,我打小就特別想念書,聽了爸媽話之後偶爾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怨他們……可面對向東的夢想,我不也一模一樣嗎?”

“到現在,你問阿姨支不支援東東去打什麼電子競技,其實我心裡還是做不了這個決定,畢竟什麼遊戲網路的離阿姨太遠了,但是要是回到當年,阿姨是多希望爸爸和媽媽問我一句,你想念下去嗎?你為什麼要念下去?當然,那時候沒有,可我不應該是那個什麼都不瞭解,就對東東說不的媽媽……”

“我說這麼多,不知道阿年你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嗎?做爸媽是沒有人教的,最可怕的是像阿姨我這樣,從來沒有被爸媽尊重過,到了最後,卻也從來不尊重我們的孩子……”

曾年啞口無言,他恍惚了好一會,說的話有些飄忽:“……可是,可是也許不是不尊重呢?如果做得不符合爸媽的要求就被認為是錯誤的,認為應該改呢?”

單靜秋是聽向東說過曾年的故事的,她知道這孩子就是因為上了高中成績下降,被家裡人疑心是早戀才被送到了西山學院的。

她停住了腳步,面向著曾年,一字一句地說著:“阿年,那不是你的錯……就像阿姨說的,爸爸和媽媽按照心裡的想法為阿年畫了一個圈,有一天發現你從圈子裡出來之後,他們便覺得你錯了,其實你從來沒有錯,沒有人問過你為什麼從圈子裡出來、也沒有人問過你想不想要這個圈子……”

她斟酌著,小心翼翼地說著,每一句話都異常的鄭重:“父母是在後頭鼓勵著孩子往前走,而不是在背後逼著他走,你沒有錯……你也絕對不是應該被改造的,不管是你還是東東,或是你的同學們,大多數的你們都只是少了一個正確的引導和理解……而絕對不是什麼改造!”

曾年突然笑著哭了:“可我不改,我就是錯了的啊。”

單靜秋輕輕地握住了男孩的手,沒有靠得很近,只是這麼罩住,試圖給一些安定的感覺,她緊盯著男孩的眼:“如果有一天孩子錯了,那麼父母也會陪著孩子一起改,絕對不會把他們拋棄,就像父母總有一天會老、會病,我們也會生病的,到那一天,你們也不會拋棄我們的。”

“阿姨相信,父母之間的關系是彼此互相攙扶著往前走,在你們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我們扶著你們學步,等你們大了年輕氣壯了,開始放手看著你們前行,待到我們老了,你們也會牽著我們的手,走到生命的盡頭。”、

她說得認真:“阿年,阿姨只希望你能往遠處看,眼前你所感受到的痛苦,阿姨看了也覺得很心疼,但是你要知道,人生的道路還有很長很長,如果你和阿姨一樣,有共同的想法,阿姨也希望你在未來不要像阿姨一樣,犯了錯才知道後悔,知道痛苦。”

“就像阿姨對向東一樣,阿姨也想對阿年你說,是爸爸媽媽們錯了,不是你們錯了。”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眼前這半大孩子的頭,已經長得挺高還需要她輕輕踮腳才能拍到。

曾年低下了頭,慢慢地蹲在了地上,然後嚎啕大哭,想把這段時間以來所有被封鎖在心裡的疼痛和掙紮哭光,想把自己內心的那些徘徊不安,對父母的糾結怨恨也一併哭個幹淨。

看著那蹲在地上哭得厲害的男孩,單靜秋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她靜靜地站在男孩身邊,希望今夜過去,這個在向東嘴裡像是個大哥哥一樣的“成熟”男孩,能真的長大,又不受到太多的傷害。

只希望他們的父母,能看一看,究竟這孩子有多好、有多優秀。

馬丁寧早在剛剛兩人停住腳步的時候就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等待著,她靜靜地看著那男孩從質問、疑惑到此刻痛哭的樣子,默默地在心裡祈禱著。

如果二伯父能像是單阿姨一樣,學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抱抱堂弟,慢慢地陪著堂弟直到那巨大的傷口癒合,就好了。

路邊的路燈灑下成片溫暖的光,三個影子被拉得很長,遠遠地看似乎連在了一起。

……

馬向東滿額頭都是豆大的汗水,他驚恐地睜大了眼從睡夢中驚醒,他正躺在兒子馬華睡的病房裡病床間的過道上,一張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正躺在對面昏迷著的兒子,他大口喘著氣,卻又努力壓制住有些大的呼吸動靜,生怕吵醒了還在睡的其他孩子。

他往另一頭一看,天色此時還未全亮,窗外的天如同被蒙上了霧氣的藍色,顯得有些陰鬱,正如同他此刻陰霾的心情一般。

像是他這一輩的人,都很少做夢,只要一閉眼就是直接到了天亮,可昨天晚上他做的那個噩夢,讓他到現在想起來依舊覺得不寒而慄。

昨天晚上,他成了小男孩小貝的機器人爸爸,男孩小貝個性異常的偏執,動不動就發脾氣,而馬向國也很是倔脾氣,他非要和小貝對著幹,他自己都數不清他聽著那“世上只有好爸媽”的詭異歌聲被分解了多少次,到現在啊,他還能想起那被一點點溶解幹淨的痛苦。

人還要為五鬥米折腰呢,更何況是在那無窮無盡的夢境裡頭!馬向國最後還是選擇了和這破夢境妥協,畢竟誰不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馬向國再倔,這夢境明顯不肯放過他他要和誰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