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祭起身,隨意洗了把臉,正準備束發,門霍然被推開了。

孟衍道:“你傷勢才好,不宜行動,你要幹什麼,只管囑咐我便是。”

“我要束發。”

“我幫你便是。”

“那我要出恭呢?”周祭挑釁地看著他。

區區小傷,能奈我何?周祭嘲諷地看了一眼肩胛骨上的傷,手“嘩啦”撕開了包紮的繃帶,冷笑道:“你以為這點小傷,我會在乎麼?你不必這麼一驚一乍的,你把我看成是什麼人了?”

孟衍修眉微蹙,悲憫地看著他,“我並未輕視於你,只是你為何如此不知愛惜自己?”

周祭眸光如刀,直逼孟衍,笑得幾分張狂,幾分諷刺,“為何?那我就來告訴你為何!因為你們的命是用來愛惜的,而我的命……就是用來糟踐的!從前我為百姓活,為將士死,換來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從今往後,我的命,愛怎麼糟踐就怎麼糟踐!用不著你來管!”

孟衍怔住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是你說糟踐就糟踐的?”他仍是憐憫地看著周祭,試圖為他上藥。

“啪!”藥瓶碎在地上。

孟衍看見那少年笑容猙獰,如一頭猛虎,渾身透露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分明是那樣一張俊秀的臉,沒想到也有如此可怖的表情,眼中帶著十二分的兇光,與野獸一般無二。

“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教訓我?你可知我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我早就是一個已死之人,你跟我講道理?呵呵,你不覺得可笑麼?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周祭徹底崩潰地喊道。

孟衍神色複雜地看著他,趁他不注意,當即一掌劈暈了他,廣袖微抬,他穩當地攙扶住了他,“任何人的命,都是用來愛惜的,你若不知自愛,便由我來為你做吧。”

他細心地為他清洗了傷口,又吩咐弟子重新拿來了一瓶藥膏,小心翼翼地為他塗好,再扶著周祭躺在床榻上,目光高雅幹淨得像是能洗滌一切罪惡與殺戮,啟唇如珠玉迸出,“也許這一切是早就註定好的吧,我終究無法遁世離俗,既然如此,不妨以微薄之軀助你一臂之力,也當是……洗刷我曾經的過錯。”

眸子微微斂了起來,他凝視著少年的睡顏,輕嘆了嘆。

都是命啊。

江陵孟氏早在數百年前就不問世俗,不介朝政,一心鑽研劍術,潛心學習修道之法,以“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為立門立派的宗旨,注重教化禮儀,講求思想修養。

孟氏先祖希望建立天下大同的社會,後因為建議主張不被當權者看重,一直未曾採納,先祖一氣之下再不過問天下之事,帶領家族弟子搬到江陵隱居。

而作為孟氏第二十八代家主,孟衍劍術更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年少時,逢江湖門派前來挑釁,他竟然以一己之力連挑江湖數大門派,為家族重塑威名,從此再無人敢小覷江陵孟氏。

有這樣一個說法,天下學武之人以入江陵孟氏為榮,江陵孟氏弟子以入孟衍門下為榮,孟衍門下弟子以孟衍為榮。孟衍地位之尊崇,由此可見一斑。

只是孟衍為人太過良善,悲天憫人,處事難免沒有決斷,因此家族中事部分還得依託司禮長老孟長卿來解決,司禮司禮,顧名思義,是掌管禮儀尊卑制度的,這也就無怪孟長卿平素為人刻板,多為小輩們不喜。

周祭醒來的時候,愈發覺得頭疼腦漲,他坐了起來,斜陽的餘暉薄薄地升騰起,灑落在他的眉眼間,戾氣平和了幾分,只是心底不為人知的角落處,兇殘暴虐還是在蠢蠢欲動。

“你醒了?”有聲音傳來。

周祭驚覺門邊站了一人,他側著臉,薄而美的唇動的幅度極其小,他手握著一柄薄如蟬翼的長劍,上用小篆鐫刻著“浮屠”二字。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可笑!太可笑了!

人命本不值錢,人命賤如螻蟻,七級浮屠又算得了什麼?想不到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為這種腐朽思想所奴役驅策!

只是看著那個人,不自覺地,他的心漏跳一拍。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先生。”周祭低啞著聲音。

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恭敬有禮震撼到了,孟衍睫毛顫了顫,衣擺輕動,轉過身來對著他,“你說什麼?”

周祭起身,兩手一揖,“方才是祭失禮了,祭不該對先生出此狂妄之語,祭在此,向先生道歉。還望先生海涵春育,包容祭之孟浪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