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入夜的縣城更有了一種有別於白天的繁榮。一條數丈寬的小河從城中流過,兩岸臨水建起許多樓閣,有咿呀作唱的瓦舍勾欄,有憑欄豪飲的酒肆茶坊,有客棧酒樓。無一例外都將後院延伸到了河面上,水榭亭臺別具一格,再掛上各色燈籠,倒影成雙,生生將河也變成了一條同樣繁華的街道。

三人乘舟緩遊,一路上各色遊船來回穿梭,歌語歡聲,倒有幾分秦淮之意。

“前方為何如此安靜,燈光也不如別處?”天尚涼,卓元卻搖著摺扇,一副紈絝倜儻模樣立在船頭。指了指前邊河邊一棟樓榭,那處樓閣相較其他地方顯得莊重不少,圍牆也只到了河岸為止,沒有江南特有的秀氣婉轉的水榭亭臺,只有三三兩兩的燈籠在發著昏昏暗的燈光。

艄公看了一眼,繼續搖著櫓道:“那是衙門的後院,誰敢去那兒撒歡兒啊。”

卓元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回頭看著柳葉道:“伯植兄,原來那就是衙門。趕明兒可得改改這死氣沉沉之樣才是。”

說話間,烏篷船從一個橋洞鑽過,在橋身明滅的光影中,田峰暗自罵了句娘,“陰魂不散。”

柳葉舉目望去,高高拱起的橋身上,一個蓬頭垢發的身影執著地望著河面,目光來回似乎在尋找哪一艘烏篷船。“艄公,你可識得此人?”

艄公瞟了眼,兀自唱了開來:“烏鴉都是黑的,鳥兒都會飛的,貓兒抓魚魚吃蝦……”

柳葉暗中對田峰使了個眼色,田峰一個猛子紮進河中。驚得艄公一陣驚呼:“好好的咋落水了?”

卓元打個哈哈道:“我這兄弟有個毛病,看見水就想下去遊兩圈,不礙事,不礙事。”

烏篷船繼續沿著河岸走著,縣衙的後院在漿櫓嘩嘩聲中漸漸退遠,拱橋上的身影在一個轉彎後消失在了一座挑樓後方。

緣客隆,一家不大的客棧,在遠離喧囂的主街,坐落在稍顯冷清的河下游。後院的樓閣也作勢向河中伸展,卻似乎被什麼阻礙而戛然而止,只有半丈寬的眺廊和美人靠略位於河面上。

柳葉邊喝茶邊問店家:“兩岸的水榭樓閣皆精緻絕美,在水面上相得益彰,怎的你家這個美人靠,倒像修了一半的水榭,草草收場。”

店家苦笑一聲:“客官您可真眼毒,我家這遊廊原本也是要往河面伸展,修一座水上樓閣,唉……”店家搖了搖頭,“說我家所修水榭擋了縣衙的風水,大老爺一句話,責令拆除,最後,您看見了,就剩這麼一個美人靠了。”

縣衙風水?柳葉舉目回望,此地河流雖已拐了個彎,方才可見的一些瓦舍樓閣和拱橋都被掩在的近處的眺樓之後,偏就那肅穆的縣衙後院反倒顯得更加直觀了。

“您瞧,那邊就是咱德清的縣衙。”店家指著那片圍牆道,“那圍牆裡頭是內宅,是縣太爺居住的地方。”指著圍牆往西比了比,“那邊是縣衙大牢,就為這個水榭的事情小老兒差點沒進去走一遭。”

柳葉凝目微微沉吟。

卓元則問:“喲呵,縣太爺道行不淺吧,都看上風水了。店家所說的事情是什麼時候的事?有機會我倒是想請教請教那位縣太爺,幫我瞧瞧啥光景才能熬出個平步青雲來。”

店家抬起耷拉的眼皮,目光混沌不知落在呵出,又似穿透時光停留在了某一個瞬間,聲音嘶啞:“那是……元豐八年,那年的春天跟今年一樣,雨水特別多。那水榭啊,一斧子劈下去,整個木頭欄杆就被大水沖走了……”

卓元掐了掐手指,“元豐八年,距今整有十年,那時候德清的縣令是……秦驍,秦大人!呼呼,果真啊,如今的秦大人可是戶部員外郎!”

秦驍,原來是這般保得風水,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啊。

門外一聲響。

田峰扯著一堆烏漆麻黑的“破爛”大步走進來。身上的衣裳半幹不幹裹著健壯的身姿。肱二頭肌一動,他揚手將“破爛”往地上一摜:“這家夥從晌午起就一直跟著咱們,適才我故意跟在他身後,發現他到這裡倒是輕車熟路。”眼眸一凜,看著店家,“只怕這裡才是這個‘乞丐’的老巢吧?”

此時,眾人才看清他手中拎著的“破爛”正是在醉方歸偷吃食的乞丐。

一如挨醉方歸小二打時的模樣,乞丐瑟縮著身子抱著腦袋,口中含混不清地發著嗚嗚聲。滿面汙垢中唯有一雙眼睛還能瞧得真切,卻也是怯懦黯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