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溼又寒的牢獄內,蜘蛛網都已破碎不堪,滿地茅草凌亂地堆疊著,如同落獄之人那亂如麻的心緒。

丁錚那如墜煙海的無神雙眼久久沒有合目,他失魂落魄地抬頭看了看牆壁,外面的光亮被石頭打碎成一點一點,從高處的夾縫中掙扎著鑽進來。

如此艱難地鑽進來,卻不知是怎樣的漆黑深淵。

在幾縷光絲的刺目中,丁錚輕輕閉上雙眼,過去的種種在他腦中閃過,縱然已過多年,卻仍歷歷在目。

那是十二年,哦不,是十三年前了,他還是個小小的地方縣令,不懂權謀,一心為公。本以為出身貧寒的他這樣安居樂業,平平淡淡地過此一生已是美滿,不曾想,卻在冬天石井鄉的那次奇怪而猛烈的疫症裡,被悄無聲息地變了命運。

那時的丁錚不顧家人阻攔,親自帶著一隊衙役和幾名縣裡有名的郎中到村裡查探病情。當時病狀險惡,到處是痛失至親的呻吟哭嚎,丁錚命郎中不惜財力物力,為抵制這場災禍全力以赴。不知是上天憐憫,還是人心堅決,這場疫災在肆意席捲時半路戛然而止,隨即退卻,染病的人們漸漸康復了過來。

為安慰百姓,丁錚上奏請賑災救濟,自己也在石井鄉徘徊了數日待人心穩定後方離開。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對於丁錚而言,不僅沒有讓他傷筋動骨,反而為他帶來了百姓愛戴與上司賞識。得益於自己的身先士卒,丁錚在不久後便被朝廷封賞,升官遷府。

丁錚從未想過,這一次的無心付出在百姓中傳為佳話,加上為人低調踏實,又有些才學見識,他的仕途從那年開始便順風順水,前途頗有飛黃騰達之勢。更讓他感到振奮的是,在為官過程中結識了不少博學強知、才思敏捷的官員,他們常常飲酒作詩,暢談古今,為彼此心中的抱負互相提供鼓舞與幫助。

但是,朋友與朋黨即使尚有一字之差,在政治上,卻是如出一轍。這多年中,他跟著他的朋友們在官海中沉沉浮浮,原本毫無怨言的他,卻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貶謫中,內心產生了大大的不甘。

那一次遭貶的起因,便是元和十年時他們在京聚會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劉夢得寫下的一首頗具諷刺的詩——“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這首詩傳出去不久,一盆涼水便朝著丁錚劈頭蓋臉地潑下——升遷入京沒得意多久的他,再次踏上了遠遠貶謫之路。

平白被人這樣連累,丁錚面上雖毫無怨言,內心的不甘與憤怒卻日甚一日。看著那個被朋友拉入水還替他煞費苦心遊走奔波的劉子厚,丁錚覺得他真傻,而自己,不能再與這群不識時務的傢伙為伍了。

神藏鬼伏的命運,就從那時,又一次悄然改變。

睜開了眼,光亮已黯淡地從丁錚的臉上移到了地上,他轉頭看向牢房外,一片死氣沉沉中透著陰冷怪異,腦中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是升任御史中丞以前,在一次下鄉巡查時丁錚察覺到鄉邊深湖的異樣,許多死魚翻著肚皮,身上紅斑點點,和多年前在石井鄉爆發的病症一樣。多番查探之下,他驚恐地發現了那時病症的原因——竟是水中的妖物作祟!

提筆準備奏報時,轉念之間,丁錚停了筆,一個可怕的念頭順著他的筆尖鑽入腦海。當初,自己因祛除石井鄉疫症而仕途順暢,倘若他將這妖物收服,再來那麼一場......

膨脹的野心如蔓草般,不知不覺在丁錚心中瘋狂地生長著。

而後,他買來了暗衛,試探妖物,再後來,他用一艘船的人命,換來了那妖物吐出的毒液與不必言語的協議。

回想到這裡,癱坐在陰影中的丁錚笑了起來。這些事情,他是絕不會說的,為了自己流於世間的名聲依舊。

“閉嘴,安靜些!”丁錚越來越放肆的笑聲引來了獄丞,他看著牢裡那個滿頭亂髮的階下囚,忍不住問道,“你說,你好好的那麼大的官兒不做,去謀殺同僚,是和他有多大的仇啊?”

丁錚不搭理他,獄丞自討沒趣,便甩甩袖子走了。

這個問題,丁錚已經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仔細想想,丁錚竟然覺得有些可笑,殺他的理由很多很充分,卻沒有一樣是能往外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