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異常,大家都說,京師從未這麼熱過。

只要你出去走,不消一刻鐘就悶出一身汗,濕漉漉粘著衣衫。

大夥兒都受不住,因此街上人煙稀少,連犬也少,偶爾幾只吐著舌頭,影子在空蕩的大街上突兀而顯眼。

明月坊卻是個另類去處,裡裡外外,水洩不通,最外頭的人被已擠至門口,踩著門檻,寧願後背身子露在太陽下曝曬流汗,也要換前面一雙眼睛能夠觀戲。

戲是真精彩,這點犧牲值了。

熙熙攮攮的人群中,擠著一對青年男女,穿著樸素。男子個頭頎高,眼睛輕而易舉越過人群投向戲臺,那女子卻不是高個兒,還胖,愈發顯矮,她一隻手扶著男的,雙腳始終墊著,下巴抬著,雙眼睛直勾勾膠在戲臺上。

女子有時候沒站穩,雙腳換一換,男子就被她扯著也輕微晃動。他蹙眉,輕聲沖那女子輕聲抱怨道:“你怎地總出這麼多汗,有味兒……”

女子微微一笑:“等你胖了你就知道了。”

男子白了一眼,兩人重新將視線投到臺上。

臺上正上演著一出盛大的新劇《龜茲情》,講的是關外的故事,因此表現手法吸納了西域的歌舞,數十名著一色水紅色衣裙的舞姬跳著胡旋舞,頭上披著的紗巾和下身的輕紗長裙也跟著轉圈圈。佩帶飄動,各種首飾發出悅耳的脆響,意外同鼓點相合。

就在這時,樂隊的節奏突然加快,更為熱烈,舞姬們圈圈轉得快了,裙子飄起來,露出一對對俏皮可愛的紅皮靴。而後舞姬們突然如分水般兩邊散去,迎出一位獨舞女郎。

女郎戴著珍珠花帽,穿著紗羅繡花長袖裙袍,裙上縫了一圈金鈴,她跳的不是胡旋舞,而是更有難度也更出彩的柘枝舞。踏著錦靴的雙腳合著鼓點前後左右,舞步複雜多變,身上的鈴鐺因此響聲急促。

女郎一抬手,露出一張皮兒粉白的臉,鼻子尖尖,眼兒細長,那眼一挑,一瞪,眸光粼粼令人心頭不自禁一攝。

臺下瞬間響起陣陣叫好聲。

人群中的胖女子小聲說:“這娘子應是主演。”

她身旁的高個男子回應道:“是,好像叫趙娘子,是明月劇團的名角,依你看她怎樣?”問了半晌,聽不見女子回應,男子側頭一看,胖女子已經看柘枝舞看入迷了。見她神色深沉,男子便眨了下眼睛,嘆道:“阿姊心裡還想著跳舞……”

胖女子立馬否認:“非也,我心裡只想著銀子!”女子說起賺錢,表情也嚴肅起來:“認真看戲!長進點,就這兩張戲票!”又道,“鼓點變了,怕是又有要緊的角出場。”

男子也嚴肅起來,點頭又點頭:“知道、知道。”

他外號叫見風消,說出來沒人信,旁邊胖胖的,五官無一相似的女子是他姐姐駱銀瓶,真親,同父同母的那種——見風消長相隨了父親,駱銀瓶樣貌肖似母親。同一對父母同一個夢想,懷揣著加入戲劇團的願望,兩人賣房換戶口加經費,從洛陽擠進全天下戲劇最厲害的京師。

在京師,姐弟倆已經待了兩個月了,頭一個月,他們觀考)摩察)了十五家劇院,大大小小的戲劇看了近五十場——但從來沒進過明月劇院。

為什麼?

因為窮。

普通劇院,一場戲的戲票,會按位置好壞,是站是坐,有無茶水,是否包間來定價。收費在三文錢至三十五文浮動。就算是排名第二的同觀劇院,也就稍微高一丁點,包間含茶水賣到四十文。

而明月劇院,截然不同。一律不提供茶水,也沒有包間,甚至連座椅都不給你,偌大的劇場就是一片空曠地。戲票排隊購買,統一定價二百五十文一場,一人限買一張,杜絕票販抬價。管你是乞丐還是王公,花二百五買了票後,都得按著排隊的順序,依次進場。

拒絕賄賂,不接受人脈關系,愛看看,不看滾。

外鄉姐弟一開始不曉得厲害,辰時才過來買票,那哪賣得到?便把時間慢慢往前提,卯時、寅時、子時……後來幹脆心一橫,要就不買,要就買個大的!姐弟倆提前七天抱著草蓆被子加小板凳來到明月劇院門口,輪流換班,又脫鞋褪靴,叨出壓家底帶著味的五百文錢,買到了《龜茲情》的首演。

哈哈哈哈哈哈,駱銀瓶叉著腰笑了好一陣子,見風消則是又喊又跳,碰得老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