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準仰頭想了想道:“我需要你進京幫我,也就是這個意思。我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辦呢!不能輕舉妄動。”

聽陸準這樣一說,馮謙便相信他是有所思考的了。這樣便好,只要他還有鬥志,那就什麼都好說。想到這裡,馮謙說道:“現如今,京城局勢如何?從你給我的信中,還是看不太真切。我們有多少籌碼,對方又有多少籌碼,這很重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

“對方?”陸準反問道,“我不知道,你這個‘對方’指的是誰?”

“你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馮謙疑惑道,“怎麼可能?你到京都這麼長時間了,還摸不清楚這個?”

“你不知道!這朝堂上,就是一灘渾水!哪有那麼容易分得清的?”陸準皺著眉頭,感到分外頭疼。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兩口,方才繼續說道,“現在的局勢,亂如麻!宮中那位眼看著不好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傳位東宮。內閣裡頭,閣老們各打各的小算盤。這京城有句話說得好啊,‘宮裡的風,內閣的雲’,我到現在都沒琢磨透這風往哪頭吹,哪塊雲彩有雨,哪能輕易落子啊?”

“宮中那位不好了?”馮謙驚道,“我看你信裡頭隻字未提,還以為市井流言做不得真,難不成,竟然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在信裡頭不提,是怕落了口實!”陸準解釋道,“自打去年臘月,宮裡那位就鬧了病,我跟幾個相熟的太監打聽過,十之七八是花柳,病情越來越沉重,怕是真的要不好了。況且,正月裡朝見的時候我看了的,確實是身體極為不好。”

“如果真的這樣的話,那對你反倒是件好事!”馮謙聽罷品評道,“你跟太子之間結有善緣,太子登基,對你的好處是必然的。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是好事罷了。如果真的想要挾恩怎麼樣,怕還是死了這條心。這歷朝歷代的天子,多疑、冷血,那是通病,在我朝更是如此。你若是仗著那件事情想要如何如何的話,那才是瞎了心了!自取死路!”

“我又何嘗不知道?”陸準說道,“不過這不是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若是宮中那位真的有什麼不測,朝堂上的變動會不會影響到我!這很要緊啊!”

“你是怕……”馮謙想了想,頓時知道了陸準所指的事情,“你是怕高新鄭高拱,河南新鄭人,世稱高新鄭)因此而垮臺?不!這幾乎是一定的事情!”

“我就知道這事情你一想就能猜到!”陸準面容擔憂的說道,“我知道,我能進京,是他出的力。不管是利用也好,怎麼樣也罷,我都盡力不給自己烙上他高新鄭的章兒。進京以來,我拜遍了權貴朝臣,內禁宦官,卻幾乎沒有面見過他幾次,怕的就是有這麼一天!他的性格太強勢,太不容人了!有陛下在,他穩如泰山,可若是沒有了陛下。哼,別看現在鬧得歡,小心日後拉清單!想搞掉他的人太多了,防不勝防,也防不住!”

“我聽說,你跟張江陵張居正,湖北江陵人,世稱張江陵)關系處的還不錯。若是高新鄭退了,那論資排輩就該輪到他了。太子沖齡,他可是至少有十年的權勢可以享啊!你何不……”

“你這就是看不穿了!”陸準說道,“馮謙,不瞞你說,你說的這個,我也想到過,但又被我自己給否了。十年權勢,你覺得算什麼?對一個人來說很長,但真要想做出些事情來,卻又十分不夠了!這天下到底還是朱家的天下,權臣?哈哈,你看看,你看看我剛剛跟你說的嚴分宜,還有那個楊文忠公楊廷和,諡文忠),都是權傾一時的權臣!死後留下什麼了?人亡政息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好!你如果說這些還不算,那我給你舉一個你反駁不來的例子!英宗朝,三楊輔政!”

馮謙聽後,頓時瞠目結舌。

陸準舉得這個例子,和朝中也許馬上要出現的格局實在是太像了。

當年英宗皇帝沖齡即位,年僅九歲。年紀太小,無法親政,國政由祖母誠孝昭皇後把持,曾一手輔佐出了仁宣之治的賢臣楊士奇、楊榮、楊溥共同輔政,當時的朝政,可謂是政通人和。可正統七年,太皇太後駕崩。其後幾年,眼見楊榮、楊士奇先後去世,楊溥老邁獨木難支,正統之初的大好風貌很快就被皇帝糟蹋的一塌糊塗,最終土木堡之變,大明精銳盡陷於沙場,從此一蹶不振。

是啊,十年又能怎麼樣?天下到底是朱家的天下。張居正也許有十年的時間,可太子才十歲,他的時間更多、更充裕,足夠將張居正的佈置毀於一旦。

“所以啊,夥計。”陸準苦笑道,“臣權是虛的,皇權才是實的。自古以來,文官總是妄圖讓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卻不知道,他們手中的臣權,本身就是皇權的影子。這天子就像是太陽,太陽要是威力足,那影子就很渺小,很渺小。太陽要是威力弱,那影子就會很龐大,很龐大。直到太陽徹底失去了威力,皇權蕩然無存,那作為依附的臣權也就不複存在了。當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也不能有哪一天沒有太陽,天下人會另找一輪太陽,而由這輪太陽照射而出的,又會是新的皇權,新的影子。”

馮謙很少聽陸準說這樣的話,他思索一陣,方才說道:“我覺得你不是在跟我商量,你好像是在說服自己?你心裡一定已經有了決斷,說出來吧。”

“我覺得文官靠不住!”陸準說道,好像是廢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的一般,“我出身世職武官,走的是捷徑,註定融入不了他們的隊伍。硬是往裡擠,只能作為附庸。我想要的,是平等。世人都知道,窮兵黷武是取死之路。但重文抑武,難道就不是當年宋朝滅亡的緣由嗎?一個人,得有兩條腿,哪條殘廢都不行。我要讓世爵勳貴重新獲得葬送於土木堡的權力,讓這條半殘廢的腿,重新強壯起來。”

“這條路很難!”馮謙奉勸道,“這麼多年來,難道其他人沒有嘗試過嗎?更何況,你挑了一個最不好的時機!如果,我是說如果,太子即位,高拱去職,張居正一旦執掌了內閣,他需要的就只有聽話的附庸!他不會給你這個機會去擾亂他的佈置的!”

“可他畢竟不是天子!”陸準說道,“你說這是最不好的時機,我卻覺得這是最好的時機!他想大展宏圖,就必須做權臣。做了權臣,就必然和皇帝産生無法調和的沖突!你說得對,他一旦掌控了內閣,需要的就只有聽話的附庸。你想想看,到時候,滿朝都是他的附庸,天子該如何自處!那個時候,如果有人願意豁出性命幫天子奪回失色的皇權……馮謙,那就不是當初我那個所謂的救駕之功可以比擬的了!馮謙,機會就在眼前,對於我來說,這就是唯一的機會!錯過了,遺憾終身,再沒有下一次!你會支援我的,是嗎?”

“你瘋了!你瘋了!”馮謙拍著桌子罵道,過了很久,他才如陸準所願的輕輕點頭,“罷了,罷了。或許我認識你的時候,就該知道,早晚會被你連累的鬧市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