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二年,歲在戊辰。

八月十七,宜:破屋、壞垣,餘事勿取;忌:諸事不宜。

時,羅道禍首王七挾持東宮太子,斬內侍以祭旗。聚群小而蜂起,欲染指大明社稷,實為嘩眾而自取其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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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城,魏國公府邸。

這裡是大明開國武勳之首中山王徐達後裔中承襲魏國公爵位的一支世代居住的府邸,傳到徐鵬舉這裡,已經是第七代了。

相傳當年他的父親徐奎璧做夢夢到了嶽飛,嶽飛跟他說:‘吾一生艱苦,為權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幾十年安閑富貴。’於是在兒子出生之後,徐奎璧就以嶽飛的表字給他取名叫‘鵬舉’。

正德十三年十一月,徐鵬舉從祖父徐俌那裡繼承魏國公爵位,時隔三年,授職守備南京,掌管南京中軍都督府。直到現如今,他在南都斷斷續續的執掌兵權算起來差不多也有四十多年了。

而此時,他渾然不似一個統兵武將那般英氣逼人,跟他的老祖徐達半點兒沒法相比,反而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時時刻刻都要表現出自己英年不再,沒辦法拉弓上馬的窩囊樣子。

之所以要如此,究其原因,無非就是面前的這些人正逼著他拿一個辦法出來。

這些人中,正在官位上的,有南都吏部尚書吳嶽、南都戶部尚書劉體乾、新任南都禮部尚書裴宇、南都兵部尚書劉採、南都刑部尚書孫植、新任南都工部尚書徐養正,總督南都糧儲遊震德、南都都察院左都禦史林雲同等幾位。而不在官位上的,自然以前閣老高拱為尊。除此之外,新任的南都守備太監張宏也在這屋中。

徐鵬舉搖著頭,對將目光定在他身上不肯移開的重任告繞道:“諸位,諸位大人,老朽從祖父手中襲得爵位,至今五十年了。都已經是這個年紀了,跨不得馬,也提不動刀了。諸位讓老朽去剿滅叛匪,這……這從何說起啊?只怕老朽力有不逮,會枉費了皇恩啊!”

徐鵬舉顯然是在耍滑頭,誰聽說過一軍主帥如同小兵一般需要沖鋒陷陣的?到了那個時候,八成是戰局已經到了無比兇險的時候了。但現在,顯然還不是那個時候。南都的大人們都是為了能討到一個良策而來的,絕不會輕易允許魏國公就這樣跟他們耍滑頭。

在眾人的眼神示意之下,南都兵部尚書、參贊機務的嘉靖八年己卯年進士劉採開口反駁道:“老公爺,不是我等逼迫與你,而實在是這局勢等不得了。亂匪挾持我大明儲君,聚眾而起。當朝僅有二子,年長者為東宮儲君,年幼者不過剛剛出生未足周歲。若儲君有失,豈非大廈將傾矣?我等有何臉面向陛下交代?有何臉面向大明列祖列宗交代?又有何臉面向天下臣民交代?老公爺,你是久經行伍,最懂得戎武軍機之事,又是守備南都的老臣,這種時候,還是要請你拿個主意才是。”

劉採一口一個臉面,不禁讓徐鵬舉很是不滿起來。

他是個公認的草包,當年振武營兵變,嚇得倉皇逃竄,忙不疊的向嘩變營兵示好的,就是他!從年輕到年老,徐鵬舉從來都不是英雄。但當了五十年的國公,作為大明勳貴中為數極少的國公爵位的保有者,他在沒有遇到危險的時候,還是很重視自己的顏面的。

因此,在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之後,他橫眉冷目,如是說道:“本兵大人如此說話,老夫不敢茍同!先不說我大明天子正值青壯,子嗣即便尚少也根本動搖不了國本。就單說前朝故事,當年英廟失陷於敵營,那可是萬乘之尊!朝廷當時是如何做的?決不能因俘虜身份而輕易妥協!該怎麼打,就怎麼打!若不是如此,我大明如今早已像當年的兩宋一般,貶降身價,自稱兒臣了!”

這話固然同意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人敢於真的說出口來。因為他們都考慮到了當年英宗北狩,失陷敵營的事情!

英宗皇帝當年是被俘虜了,朝中以于謙為代表的主戰派文臣推景泰為帝,北京保衛戰打得可謂是蕩氣回腸。但結果呢?英宗好好的回來了,被圈進數載,一朝龍禦中天,當時就廢掉了景泰的年號,還將於謙當街處斬。

誰也不願意被人輕易的放棄,雖然為了大明社稷,有的時候不得不採取一些強硬的手段,但被記恨,可以說是必然的事情!正因為有前車之鑒,他們才會如此的慎重,免得步了于謙的後塵。

但這些人中,當然也不全是這樣想的。比如高拱,他一心想要捧出聖君來,卻將聖君教成了這副樣子。大明從未有過的事情,竟然在他的手上發生了。這讓心高氣傲的他如何能夠接受?更何況,他已經教出了隆慶皇帝,時至今日,年華歲月也早已不再。讓他等著教導下一位太子,他怕是沒有那個耐心,也真是沒有那個時間了。

非到萬不得已,太子一定要救。高拱心中就是這樣打算的,因此見眾人都不說話,他便開口排板道:“不過賊子而已,如何能同當年的土木之變相提並論?更何況,當今天子最重人倫親情,僅有四子,其二均早亡,若連試都不試上一次,就說太子救不得了,那要我等臣子何用?我等又如何忍心讓陛下輕受這喪子之痛?”

高拱和皇帝關繫好,又是當過閣老的人物,這個時候說話自然有分量。事情就被如此確定了下來,先要議論的是如何救太子,事情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再說舍棄。但大家都默契的沒有詢問,什麼時候才叫萬不得已。

見大家又看向了自己,徐鵬舉索性光棍兒的撂了老底,“不是我不敢戰,實在是南都沒有兵了!真的,不信你們去兵冊上盤點。南都在嘉靖年間點檢的時候,就只剩下了八千八百四十二名兵丁,這個數字我記得清楚著呢!就算是調周邊府縣駐紮的兵過來,也湊不上二萬之數!但賊子有多少你們知道嗎?羅道一教傳播多年,黃岐此人在南都連老夫都聽說過他的神奇名氣!上至官貴,下至走卒,起來鬧反的不過是百餘人,但潛藏在市井之中準備望風而動的又有多少?如果輕易動兵,一旦激怒了賊子,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勿怪老夫言之不預!”

徐鵬舉此言一出,眾人紛紛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