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天一夜的大雨,火焰般鮮紅的酷暑,被澆熄作搖曳瑟縮的小火苗。過午雨勢稍收,微風自江面吹來,不止令暑熱全消,更帶來絲縷潮濕涼意。

傅驚辰與兄長約在雲天附近的咖啡館會面。他走出辦公室,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襯衫。喉頭遇冷收縮,下意識咳嗽一聲。秘書立刻取了一件薄風衣為他披上。傅驚辰仿若渾然未覺,微皺著眉心,徑直走去搭電梯。

咖啡館中,傅驚雲已提早抵達。傅驚辰在他對面落座。他視線在胞弟面上一轉,柔聲問:“最近沒有休息好?”

傅驚辰捏一下鼻樑,神色倦怠,“上半年雲天業績不太理解。等新片上映情況應該便會好轉。”

聽他這樣講,傅驚雲不好再深究,只能囑咐胞弟身體重要。一面將一隻檔案袋推至傅驚辰面前,“我能查到的,都在這裡了。”

傅驚辰立刻提振精神,取出檔案袋中資料。

當年鄧志剛落網,其背景身份、社會經歷,都已被警方及傅驚辰徹底調查過。那時未能發覺異樣,定是漏掉了某些關鍵資訊。未防再次陷入盲點,也為盡快揭開謎底,傅驚辰決定請傅驚雲出手相助。再者傅驚雲心思更為縝密,興許便會察覺到更為隱秘的細節。

傅驚辰一一仔細翻看手中資料。每看一頁,先前懷抱的希望便消減一份。等看完最後一頁,傅驚辰面上已難掩失落。他沉默片刻,向兄長道:“只有這些?”

資料中所載內容,早在八年前他便已盡數調查清楚。若說有何不同,也只多了一條捐助人資訊:鄧志剛出身貧寒。讀小學時父母離異,兩人都將他視作拖油瓶,不肯盡撫養責任。鄧志剛從此生活困頓,衣食都無著落。幸好有位葉姓商人善心資助,他方能維持生計,並且讀完了高中課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線索。

傅驚雲難得猶豫不定,攪拌一陣咖啡,抬頭長吐一口氣,似勸似嘆道:“驚辰,有些事,既然早已有了結論,再回過頭去糾纏,怕也沒有太大意義。須知人活一世,是要向前走的。”

傅驚辰一手緩慢收緊,片刻又徐徐放鬆。他不接傅驚雲話頭,只肯定道:“你還有東西沒有拿給我看。”

傅驚雲深深凝視他。兩人目光碰撞糾纏,誰都不肯輕易認輸。最後仍是傅驚雲先一步退讓。他低頭慢慢將咖啡飲盡,似是下定決心,放下咖啡杯道:“其他我並沒有查得太清楚。就講給你聽一聽吧……那位資助鄧志剛的葉姓商人,還未結婚便育有一子。小孩子長到大概一歲多時,女友與他分手,帶著兒子嫁給一位高中老師。那位老師,姓薛。”

傅驚辰瞬間未能反應過來。數秒過後,他的大腦彷彿被一隻鐵爪狠狠抓了一把。同感頓時傳遍全身。傅驚辰肩膀猛然顫動,險些將咖啡杯打翻,“姓……姓薛?”

傅驚雲輕輕握住傅驚辰細微抖動的左手,目光溫柔而憐憫。他放低聲音,對自己的親弟弟道:“對,姓薛。女友帶過去的那個孩子,後來也改了名字……叫作薛睿。”

薛睿自幼跟隨生母養父長大。生父在他成年後生意敗落,早已遠走大馬另尋出路。年代久遠,加之薛睿改名時年紀實在太小。這段往事,除去幾位當事人,幾乎無人知曉。即便他日後做了明星大紅大紫,也不曾有任何一家媒體挖出過這件秘辛。

“所以驚辰,你千萬不要多想。這事你查不到才正常。若非受你所託,我也不會這般追根究底去查一個人。”傅驚辰的手愈來愈涼。傅驚雲用兩隻手抱住他的手掌,仍感覺不到溫暖,“何況,還有可能只是巧合。或許,薛睿跟鄧志剛根本便不相識。畢竟薛睿那麼早就已離開了生父……”

“不相識?巧合……呵,”傅驚辰發出一聲短促冷笑。他面色白如殘雪,雙眼射出異樣亮光,“哪有這麼多巧合?怎麼會有這麼多巧合!”

抓過放置一旁的資料,傅驚辰翻到第二頁,手指用力點住一行字,“崇江北路丹陽小區,鄧志剛在本市居住過的出租屋。跟秀水苑只隔一條馬路!薛睿畢業後到……到與我交往之前,一直住在秀水苑!你告訴我,這還是不是巧合?!”

傅驚雲視線落在那一行字,終是隻能輕聲道:“還需要我做什麼?盡管開口。”

傅驚辰驟然全身脫力。他癱軟在座椅中,轉頭望向窗外濕漉漉的街頭。行人一如既往步履匆匆。一張張陌生的臉,似被雨水沖刷盡顏色,只留下一片片蒼白空洞。便好似他與薛睿那些年的過往,也在這場連綿的雨中,褪去了最後一點溫情。

“不用。你什麼都不用做。”傅驚辰仍看著窗外,目中光亮漸漸比刀鋒更銳,“餘下的事,我要親手去做。”

將近傍晚,餘懷遠回到公司。兩周前,傅驚辰交給他新任務。命他查清最後一期《歡樂沖!沖!沖!》錄制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沖!沖!沖!》已是整整十年前的綜藝,連弄清每期的嘉賓藝人都有難度,何況連普通工作人員都要查清。餘懷遠不敢怠慢,這十幾日都在《沖!沖!沖!》當年的製作公司與電視臺來回奔忙。到今日,人員名單終於收集了十之八九。興沖沖將其交給傅驚辰,卻也未見傅二公子如何在意。

傅驚辰隨意瞭過一眼,便將名單扔回辦公桌上,“辛苦了。我已跟人事講過,放你幾天假。”

餘懷遠略感意外,卻也未多想,仍按捺興奮道:“這份名單上並沒有鄧志剛。但《沖!沖!沖!》最後一期錄制時,遊戲過程中有嘉賓出了點狀況。節目組為防萬一,便在第二天,也便是最後的那一天,臨時邀請了幾位沒什麼名氣的藝人頂場。雖然這些藝人最終未能正式參加錄制,但當日全部帶了助理準時到場。這其中的一位藝人,你肯定會感到很意外!”

傅驚辰仍舊以手支額,淡淡道:“薛睿……對嗎?”

餘懷遠卡了殼般,半張著嘴巴愣住。

傅驚辰撥弄一下名單,仍是那副冷到極點的語氣,“有了薛睿,便等於有了鄧志剛。那一天,他應該是以薛睿助理的身份進入現場。”這便能夠合理解釋,為何鄧志剛能夠拍下那版清晰的影片。因他的確是薛睿身邊的工作人員。只可惜當年薛睿著實過於透明,枯等一日也未能入鏡。他何時到場又何時離場,都不曾有人留意。更何況他身邊的鄧志剛。

餘懷遠緩過神,想到傅驚辰最後那一句話,陡然打一個寒戰:“鄧志剛是薛睿的助理??這怎麼可能?!!驚辰,你不會搞錯了什麼吧?薛睿他……”

傅驚辰抬手止住他,“派人去盯住鄧志剛。”

餘懷遠立刻抬腳往門外走,“好,我馬上去安排。”走到門口他又停住,不死心回頭道:“驚辰,你……你要冷靜。”

傅驚辰轉動座椅,面向身後的落地窗。

餘懷遠欲言又止,片瞬默然退出。

傅驚辰按亮手機,螢幕上褚容微微側頭,向他露出甜甜的笑。指尖一遍一遍摩挲褚容的面龐。心口好似被利刃一刀刀淩遲。

他已經足夠冷靜。若非如此,那些傷害容容的人,怎麼還能完好無缺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