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導的新電影將會在三月上旬開機,一個關於初戀的簡單愛情故事。屆時,褚潯便會作為助理導演一同入組。距離電影只餘短短十數天。頒獎典禮過後,褚潯與葉導原本應該立刻飛回國內。但在次日上午,兩人都收到當地一個慈善晚宴的邀請函。這場晚宴歷史悠久,每年都有眾多政、商精英、社會名流、電影圈著名製片人、導演,以及當年最受歡迎的好萊塢明星受邀出席。葉導領軍亞洲影壇數十載,赫赫聲名早已傳遍西語國家,會收到邀請本就在情理之中。至於褚潯,他雖憾失金樽獎,但在《侵蝕》中的表演確實可圈可點,且他外形奪目、舉止優雅得體,在頒獎典禮當晚便大放光彩,或許正因如此,才使得這場素來頗有些神秘、高傲氣質的宴會,向他送出一封珍貴請柬。葉導一向愛護優秀演員,也樂於將國內人才推往國際。於褚潯而言,這自是一次加深與該國電影界聯系的大好時機。葉導臨時更改決定,讓團隊先行回國做開機準備,他則與褚潯留下參加晚宴。

還好宴會在兩日後便舉行,並不會耽擱太多時間。那晚褚潯穿一身黑絲絨西裝,豐茂長發披散肩頭,閃動比綢緞更柔亮的光澤。他與葉導準時抵達舉辦晚宴的酒店,自踩著紅毯進入宴會廳,便收到無數富有興味的目光。那些目光中有驚豔、有好奇、有窺探,或許還有些微不甚明顯的惋惜。無論是哪一種,褚潯無疑都成功吸引了人們的關注——與在國內的情形一般無二,他出現在哪裡,哪裡便是焦點。

葉導的初衷,便是想借由晚宴,將褚潯正式引見給同樣會在宴會出現的各大製片公司掌舵人。老導演原本以為,這個目的會花去他在這個夜晚的大半時間。卻未曾想到,在他剛剛開口介紹褚潯與一位知名製片人相識後,便有更多人自發圍攏過來。他們對褚潯充滿興趣,親切而禮節周到得與褚潯攀談。

褚潯的大學課程方才開始不久,此前他自學英文,口語尚不太流利,不可避免地還帶有一點口音。但他自信從容,與人交談姿態大膽而平和。兼之思維敏捷、應對靈活,竟也能與一眾國際頂尖影壇精英相談甚歡。

葉導見褚潯彷彿如魚得水,頓時放下心,自去找相熟的導演探討新片。褚潯的大腦始終保持適當的興奮感,他不時輕抿一口手中的香檳,與身邊人暢談歡笑,一面欣賞正中小舞臺上的表演,一面還不虧待自己,去餐臺取了兩回食物。等身邊圍繞的人漸漸散去,晚宴已進行過半。到此時,褚潯方稍稍放鬆精神,身上頓時便覺出輕微疲憊。

夜色已深,舞臺上的歌手正在唱一首柔和情歌。有些受邀貴賓已提前退場。褚潯放下空掉的高腳酒杯,抬手用力揉捏一下鼻樑。他現在不呢碰太多酒精。與傅驚辰分手後,他的酒癮有複發嫌疑。還好他未再逞強,及時去看心理醫生,同時嚴格按療程服用戒酒藥物,將酒癮掐滅在了萌芽狀態。今晚或是過於高興,不知不覺便、飲下了兩杯香檳。想他十八九歲時,已能空腹飲一瓶白酒,現在卻被兩杯香檳攪得頭腦微醺。褚潯雙頰淡紅,低頭輕輕笑了笑,繞過小半宴會廳往洗手間去。

許是當真有些醉了,褚潯向招待詢問了洗手間的方位,卻還是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失去了方向感。他穿過一條曲折長廊。腳下的地毯厚重細密,幾乎吸收去全部聲響。愈往前走,頭頂灑下的光線便愈暗淡。鼻端聞到奇異而美妙的香氣,忽濃忽淡,似誘人沉醉的迷霧。他顯然已經遠離宴會廳。熱鬧的聲浪完全隔絕消失,只在長廊兩側閃光的金屬門扉輕微開合適,聽得到彷彿細碎輕笑與喘息的聲音。

褚潯混混沌沌,停腳往身後看,來時的路蜿蜒不見源頭。他甩了甩頭,回身繼續往前走。在轉過又一個彎角時,終於看到洗手間的標識。褚潯未曾發覺,他的心頭竟有一瞬間的如釋重負。快步走去推開洗手間的門,褚潯直接行至洗手臺前。他扭開水龍頭,彎腰低頭,將沁涼的水流撲在臉上。黏著在面龐的酒氣瞬時消散許多。褚潯又往臉上撲了幾把水,大口呼吸一下,直身扯下數張面巾紙擦拭手臉。待面上水滴被擦淨,他睜開眼睛,赫然發覺對面的儀容鏡中,竟還有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撐著手臂,俯身在與褚潯隔了一個位置的洗手臺上。抬起的臉孔亦被水滴浸透,分明蒼白瘦削,卻在面頰泛著一層格格不入的嫣紅。略淡的眉峰下,眼珠漆黑沉鬱,仿若兩把鋼釘,牢牢釘住鏡子中的褚潯。

褚潯大張的雙眼慢慢眯起來。他同那人一樣,一動不動望著對方,須臾口唇微動,輕輕吐出兩個字:“薛睿?”

薛睿站直了身體。他應是很不舒服,呼吸短促,肩膀也在輕微顫抖。但他的眼神仍如尖針,隱含著清晰可見的怒火,執拗地盯緊褚潯。

褚潯有些意外於薛睿對自己毫不掩飾的憤怒,但若仔細回想,如今他們兩人,似乎也只能維持這般相看兩厭的關系。褚潯垂下視線,假裝什麼也不曾看到,將手中的紙團扔進垃圾桶,轉身向走向門口。

“廢物!”

一道不夠響亮,但已足夠清楚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褚潯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然回頭,厲聲喝問:“你說什麼?!”

薛睿微抬下頜,在面色異樣的臉龐上,顯出倨傲的神情,“你還是跟以前,褚容。跟以前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你在我手中奪走安臣。可那又怎麼樣?你依然抓不住機會,只能眼睜睜將最佳男主拱手讓人。”他停下來,眼中狂熱的光愈燃愈烈,“如果換做是我……如果是我得到了安臣……”

“如果是你,你會讓安臣連被提名的資格都沒有。”褚潯幹脆利落打斷薛睿的臆想,冷聲道:“不要再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是怎樣得到的安臣,你跟我一樣清楚。早在角色選拔的時候,你便已是我的手下敗將。”

“一派胡言!純粹一派胡言!”薛睿被徹底激怒,拋開僅有的風度高聲反駁,“是你用卑鄙手段搶走了安臣!你這個可惡的強盜!!安臣原本就應該屬於我……只有我才能成為真正的安臣!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我必然已將金樽獎握在手裡!”情緒過於激動,薛睿的整個身體都在大幅度抖動。若非他的身體明顯不適,褚潯簡直懷疑他會沖上來與自己撕打。

面前的人顯然已完全失去理智。歇斯底裡、疑神疑鬼。與褚潯曾經熟悉的那個薛睿,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時光的魔力如此強大。在褚潯逐漸學會控制情緒的現在,薛睿卻正在淪落為情緒的奴隸。心底莫名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褚潯又看一眼薛睿,不由想起許許多多的往事。低低嘆息一聲,褚潯按捺怒氣,放緩聲音開解般向薛睿道:“如今回頭去想,我已能看得清楚明白:即便在我們交好的那段日子裡,在你眼中,我也不過是一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

褚潯語氣平和淡定,薛睿聽了卻禁不住陡然一怔。褚潯繼續道:“既然如此,那你更應有信心打敗我才對。一個安臣算什麼?將來你還會遇到更多比安臣更加出色、深刻的角色。把握住他們,總有一日你會如願以償。而且……”褚潯搖一搖頭,直視薛睿,“哪怕我現下風光稍盛於你,第一個拿下金樽最佳男主提名的仍然是你;當代華語男演員第一人也仍然是你。這是屬於你的榮耀,誰都無法搶走。薛睿,你分明已如此成功,究竟還在擔心什麼?”

這番話語出肺腑,全無偽飾。薛睿高熱混沌的大腦,似也破開一線清明。他晃了晃身體,失神般喃喃自語,“……華語男演員第一人……仍然是我……”

褚潯肯講出這一段話,也不過念在兩人過往那點情意。他自覺對薛睿再無話可說,略點一點頭道別,回身行至門邊拉開門把手。外面走廊似剛好有人要經過,一道含混的聲音沿著開啟的門縫飄進來,“kevin,寶貝……躲到哪裡了?再不出來,懲罰可就要加倍了……”那顯然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英文發音非常標準。應是喝了足夠多的酒,導致尾音略顯模糊。

褚潯未曾在意,仍舊想要拉開洗手間的門板。薛睿卻突然仿若墜身冰窟,潮紅的雙頰也暈開一點雪白。他猝然脫力軟倒在洗手臺上,打翻一側的洗手液。

褚潯下意識聞聲回頭。薛睿周身戾氣全消,抬頭艱難仰望褚潯,雙唇顫抖,“我不想見到他……今晚被他找到,我……我就完了……”

褚潯後知後覺想起,薛睿的英文名,似乎便是kevin。

門外的聲音更近了幾分。薛睿瑟瑟發抖。他似乎想要逃走,卻連再次站直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努力掙紮幾次,只讓自己愈發狼狽。褚潯至此才發現,薛睿的面頰實在紅得太不正常。那不像是醉酒,倒似是服用了某種藥物。

“容容……”薛睿走投無路,眼眶依稀滲出淚光。口唇亦開開合合,無聲默唸出褚潯的名字。

“kevin……我的小甜心,是不是在這裡……”

黏膩到令人生厭的聲音已經到了門板之外。褚潯的右手清楚感受到,洗手間的門由外向內被推動的力量。他當機立斷按下門鎖,拎起薛睿,將他塞進身後一個隔間。

褚潯重新洗一遍手,擦淨後拉開門。一個高大的金發男子站在門口,淺色眼珠氤氳酒氣。男子口中仍咕咕噥噥喊著“kevin”,看到褚潯不由怔忪。但只片刻之後,他便露出讓褚潯感到極為不舒服的笑容,更伸出手來要挑褚潯的下巴,“又一個東方美人……親愛的,你是特意躲在這裡等我嗎……啊!”

男子指尖將要沾到褚潯下頜的瞬間,褚潯驟然曲起右肘用力撞擊男子惻頸。高大的白人男子驚叫一聲,旋即像一袋沉重的土豆,跌倒在褚潯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