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雨天過後,天空終於放晴。透明日光照射進病房,濃鬱的消毒水氣味,似乎被驅散少許。

褚潯躺在病床上。身體纏滿繃帶,腰部被器具固定,一動也不能動,活似一具木乃伊。

傅驚辰坐在旁邊,將一杯溫牛奶遞到褚潯嘴邊,小心讓他含住吸管。褚潯醒來不過一週。除去每日點滴輸入營養液,還只能額外補充一點流質食物。他又完全沒玩胃口。小小一杯牛奶,也不過能喝下一小半。

“小辰哥,”褚潯吸一口牛奶,艱難嚥下去,“我真的……真的沒事嗎?”神志清醒後,褚潯每日都要問這句話。身體被牢牢禁錮,腰部以下幾乎沒有知覺。這一切讓褚潯心中充滿恐懼。方才慶幸自一場慘烈車禍中活下命來,又要面對這般嚴酷的現實。便連問出這樣一句話,褚潯都需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彷彿驟然回到失去父母的那一夜。

“當然沒有事。容容恢複得很好。沒有問題的。”傅驚辰放下牛奶杯,俯下身,輕輕碰觸褚潯面頰。他直視褚潯眼底,神色溫柔,唇角含一點平和笑意。這讓他講出的話,聽去更多了幾分說服力,“只要容容安心養傷。聽醫生的話,按時吃藥,按時鍛煉。都沒有問題的。”

“嗯……我會聽話。一定聽話……我要盡快站起來。我還要演戲……還要做導演……”褚潯又一次得到保證。通常這會讓他的擔憂,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得到短暫緩解。但他今天分外執著,停頓稍瞬,又忐忑問道:“可是小辰哥……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天過去,我,我的兩條腿,還是沒有一點感覺……它們是不是,是不是……”將要問出口的那句話,讓褚潯喉結緊縮牙齒打顫。他根本不敢去想象那種結局。失去行動能力,變做只能依靠輪椅的殘障人士。單是稍稍想一想那種可能性,褚潯的大腦便痛得好似要炸掉。他猛然咬住嘴唇,雙眼覆上一層淚膜。只要眼睛稍微眨動,便會有細細的淚水滑下來。

“容容……”傅驚辰心口傳來劇痛。那裡又被撕裂開一道無形傷口,交疊在這些天反複崩裂的傷疤上。一片血肉模糊。可他神情反而愈加放鬆,甚至當真揚起唇角笑了一笑,低頭輕吻褚潯額頭,動聽的聲音娓娓道來,“小傻瓜,瞎想什麼?你若真的有事,小辰哥豈不是已經要擔心死了?”唯恐說服力不足般,又道:“身體沒有知覺,是因為醫生為你使用了大劑量止痛劑。你全身多處骨折,若是不注射止痛劑,痛感會過於劇烈。那便不利於斷骨正位癒合了。都是大劑量止痛劑的不良反應。這樣說,容容能夠放心了嗎?”

褚潯頭部亦在車禍中受到沖擊,腦震蕩症狀尚未消失。他眼中又蓄滿淚水,視線變得朦朧。這讓他看不清傅驚辰蒼白憔悴的面色,但仍能看到傅驚辰唇邊的笑容。溫暖、寵溺,與過去別無二致,對他溢滿喜愛,而又百般縱容的笑容。

褚潯緩緩止住淚水,嘴唇輕微抿一下,須臾神態微染羞澀,道:“……放心了。是我想太多……我,太膽小了……”

“沒有。容容很勇敢。”傅驚辰緊握褚潯一隻手,輕吻他沾滿水痕的臉頰,“答應我容容,要繼續勇敢堅持下去。永不放棄。”

“……好,我答應。”褚潯反握傅驚辰手掌,搖一搖,小聲道:“小辰哥也要答應我。答應我……不要騙我。”

心髒猛然向下墜落。傅驚辰瞬間無法喘息。等濃烈的窒息感逐漸散去,他攤開褚潯的掌心,緊貼在自己面龐,認真而鄭重道:“我答應你。”

答應你。除了這一次,再不會欺騙你。永遠不會辜負你。不再離開你、拋棄你。不再讓你受到一丁點傷害。

從今往後的人生與愛情,全都獻給你。毫無保留。

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陳勉緩緩推門進來,欲言又止:“傅總……”

傅驚辰一時眉峰緊皺,沒有理會。他將褚潯的手臂放回棉被下,又拿起牛奶,問道:“容容要不要再喝一點?”

“不用了,”褚潯眼皮沉重,講話的聲音低下去,“有點困了……小辰哥有事就去忙吧。”剛才情緒過於激動,現在平複下來,便有些昏昏欲睡。

傅驚辰為褚潯掖好被角,依舊守在床邊。陳勉仍未離開,神色頗為為難。傅驚辰終是站起身,同陳勉退至套間小客廳。陳勉低聲道:“傅總,沈先生在外面,已經粒米不進守了兩天兩夜。這樣下去,只怕會出事。”

怒氣瞬時如巨浪,在胸腔升騰翻滾。傅驚辰唇角緊繃,勉強維持面上平靜。片刻道:“我去看一看……這邊你要看好。”

陳勉忙點頭,“傅總您放心。”

傅驚辰轉身離開。

陳勉重又推開內間病房門板,小心向內張望。褚潯雙眼閉合,似已睡熟過去。陳勉屏息凝氣,想要慢慢退出去。車禍後褚潯睡眠極淺。歇息時,除了傅驚辰可以守在身邊,若有旁人在,他定然睡不安穩。

門板剛要合攏,褚潯卻又張開了眼睛,“是陳勉嗎?我想……吃個蘋果。”

陳勉怔了下,立時驚喜點頭,“好。我馬上去洗。”

褚潯食慾不振。按照醫囑,要逐漸恢複主動進食增加營養。褚潯卻是多喝兩口粥,都恨不得連同胃袋一道吐出來。他難得想要吃點什麼。陳勉精神也為之一振。

手腳利落將蘋果洗淨。陳勉坐回病床邊,認真將蘋果削皮,切成小塊後,裝入小瓷碗中。而後叉起一塊蘋果,送至褚潯嘴邊。

褚潯細細咀嚼吃下兩三塊。再要多吃一點,胃部又翻騰不止。

“不行了……”褚潯有氣無力,神色疲憊,“還是想吐……”

“那就不吃了。褚哥睡一會兒吧。”

褚潯很聽話,安靜合起眼睛。陳勉快速收好垃圾,輕手輕腳退出病房。

過了許久。病房中悄無聲息。褚潯緩緩張開眼。在凝膠般的寂靜中,如一具活死屍,孤零零地躺著。又過一會兒,似是確認了短時間內不會有人進來打擾。褚潯小心轉動脖頸,目光落在病床邊的小桌上。

平滑光亮的桌面上,有一把折疊水果刀。那是陳勉用過後隨手放下,忘記收進抽屜裡。

褚潯眯起雙眼,忍耐模糊的視線,與強烈暈眩感,抬起自己唯一還能自由移動的右臂,伸向那把水果刀。

傅驚辰走出病房,轉過一道走廊,便看到沈蔚風。

光鮮亮麗的新生代影帝,此時面龐青白雙目血紅,嘴邊一圈潦草胡茬。容色幹枯狼狽,再無形象可言。他身邊還跟有一個女孩。看去似乎也是一名演員。

傅驚辰走至近前。沈蔚風搖晃起身,激動道:“容容怎麼樣了?容容究竟怎麼樣了??”

傅驚辰並不看他。只怕自己看他一眼,便忍不下要動手。

“你走吧。”傅驚辰原就為人清冷,現下神色語氣,更是冷如寒冬朔風:“不要再來糾纏打擾。我絕不會讓你見到他。”說完轉身便走,竟是根本沒有與沈蔚風對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