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潯回到租住的地下室,洗過澡後蒙頭睡下。這一日驚心動魄,褚潯精神疲憊至極,躺在床時卻也睡不著。合起眼睛,腦中便又浮起傅驚辰被人圍毆的場景,看到他滿面血水倒在地上,面色慘白、呼吸微弱,那雙好看的眼,似是再也張不開。

胸口如同壓了巨石,呼吸都變得艱難。褚潯起身喝了幾杯酒,輾轉許久方才睡過去。半夜腹中饑餓,止痛藥效褪去,身上的傷處也隱隱作痛。褚潯轉醒過來,肩背和胃裡,都燒了火一般熱辣辣地刺痛。身體彷彿抗議般,叫囂著要進食、要止痛。褚潯卻隻手腳大張癱在床鋪上,一動也不肯動。他實在疲累不堪,已攢不起絲毫氣力,去滿足身體的基本需求。何況他雖感到饑餓,想到食物卻禁不住胃中翻騰。勉強吃下去,怕也要盡數吐出來。

地下室的窗子,只有一小半露在地面之上。街面上朦朧的燈光,跳過那一小片窄小的視窗,在幽暗的房中,劃下一筆模模糊糊的光影。

褚潯的目光落在那片小小視窗,彷彿被粘住一般,怔怔地無法再移開。他的腦中仍舊很亂。在饑餓和痛楚的雙重夾擊下,大腦似在本能地幫助身體逃避痛苦,翻找出許多久遠的、飽含幸福滋味的記憶,在腦海中起起伏伏。褚潯又見到了爸爸媽媽,見到了奶奶與姑姑,自然也見到了……傅驚辰。想到他為救自己,負傷住進醫院,便是先前心中仍有怨氣鬱結未消,如今也都要一筆勾銷了。即便又被薛睿逮住空檔好一番指責,褚潯縱使惱怒,也未再遷怒傅驚辰,對他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怨憤。

傅驚辰心中有他。兜兜轉轉許多年,只確定了這一點,其實便已滿足。至於傅驚辰對他殘存的那份感情究竟是什麼,褚潯並不願再去探究。如今這般,已是極好的局面。他們無緣在一起,卻也可在對方心中,留下一點美好懷念。

足夠了。當真已足夠了。

色幽涼沉寂,室內安靜得似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褚潯動了動手臂,手掌碰到放在身側的手機。自從醫院回來,手機還未曾響過。褚潯不知傅驚辰是否已經蘇醒。得不到確定訊息,總歸是要忐忑惦念。

褚潯抓起手機,將螢幕按亮,卻又不覺遲疑。反複數次,終於下定決心。手指剛剛點開通訊錄,便有一條資訊傳送過來。褚潯怔了一下,手忙腳亂滑開簡訊。入目便是一連串追問——

“容容,身體怎麼樣?傷口痛不痛?有沒有吃晚飯?”

似怕褚潯未存下好嗎,還鄭重其事寫了落款:小辰哥。

褚潯心口噗噗跳動。他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要做一做姿態,飛快將電話撥過去。那邊甫一接通,褚潯便焦急道:“你醒了?頭暈不暈?痛不痛?想不想吐?醫生又交代什麼了沒有?有人陪護嗎?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連珠炮一般,全然不給旁人喘息餘地。

聽筒那端一時沉默。褚潯方才察覺,他將心中掛念一氣全數問出口,雖是源於關切,卻也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正要開口解釋,便聽傅驚辰的笑聲低低傳過來,那把動聽而冷淡的聲音,溫溫柔柔地在他耳邊道:“嗯……我原本暈得很,額頭也痛得厲害。可一聽到容容的聲音,好像突然之間便都好了。”

褚潯憂心傅驚辰傷勢,抱著手機認真聽他講完,反應了一陣,方後知後覺,兀的一下紅了面頰。

傅驚辰性情淡漠,與人相處總有幾分疏離。褚潯當年與他相戀,連情人間的甜言蜜語,都鮮少聽他主動說起。何況這類半是逗弄、半是曖昧的調笑,更是想都想不到,會自傅驚辰口中講出來。

褚潯面龐溫度急劇升高。他將手機緊緊抓在掌心,故意掩蓋慌亂般,抬高音量道:“你……你說什麼呢!正經一點!”

傅驚辰彷彿心情不錯,仍然輕笑回道:“正經一點?我有哪裡不正經嗎?明明說的都是心裡話。”

“你……你……”褚潯每每與人鬥嘴,也算得上伶牙俐齒。今日碰上傅驚辰,卻連句狠話也想不出。“你”了半日,也只憤憤掛掉電話,氣呼呼將自己埋進被單裡。

扔在一旁的手機立刻響起鈴聲。褚潯在被單中滾作一團蠶蛹,大聲喊:“你死心吧,我才不會接你的電話!”好似有心靈感應一般,鈴聲應聲而斷。褚潯悶在被中靜了片瞬,遲疑地扒開一道縫隙,偷瞥趴在枕邊的手機。那惱人的小玩意兒登時又叮玲玲叫囂起來。褚潯驚了一跳,瞪著手機看了一陣,終是伸手抓過電話,成心惡聲惡氣道:“傅驚辰,我沒空跟你說些有的沒的。你……”

“容容……”話筒那邊輕聲嘆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似飽含無限寵溺與無奈。褚潯頓時卡殼,聽著傅驚辰軟聲在他耳邊問:“心情好一點沒有?”

褚潯怔一怔,轉念猜中傅驚辰此番用意,鼻頭兀地泛起酸澀。他從不願虧欠別人。傅驚辰救下他,感激之餘,褚潯更覺愧疚。方才睡下那一會兒,他也噩夢不斷,時時刻刻都在掛念傅驚辰的傷勢。想來傅驚辰早已摸透他這一點脾性,才會故意那般“不正經”地逗弄他。

“容容?”那邊聽不到褚潯回話,聲音流露些微緊張,又追問一句。

褚潯吸吸鼻子,幹咳一聲低低應道:“我的心情,好的很……一直都好得很。你,你不要想東想西的……”話到半路,便已講不下去。傅驚辰笑一笑,不著痕跡接過話頭,依舊好脾氣地道:“嗯,我知道的,容容一向很堅強。”他說完話鋒一轉,不待褚潯詢問,便將剛剛出爐的詳細體檢報告認真交代一遍,末尾道:“大概不到兩周時間,我便能出院。輕微腦震蕩而已,沒什麼大事。容容千萬不要擔心。快去吃晚飯,然後好好睡一覺。”

堆在鼻腔的澀意,下一瞬似就要橫沖直撞,凝結作眼中的水霧。褚潯悄悄抽吸幾下,將那點水光都掩藏眼角,著意裝點出開朗的音色,“知道了!我又沒有問你……你,小辰哥……你早些休息吧。我都被你吵得困了……”

傅驚辰又笑起來,但也不再多講,只囑咐褚潯一定要吃晚飯。結束通話電話前,方又不經意般問道:“明天,容容會來醫院嗎?”

褚潯聞言,不禁輕輕抿一抿唇,唇邊依稀似展開微微的笑意。明知傅驚辰想聽什麼,褚潯偏不肯正面回他,只說:“明天啊?我報了央影導演系的考前輔導班。明天就要正式開課了。”

傅驚辰聽了未再多言,又到一聲晚安,便將電話結束通話。

褚潯不覺暗中生笑,捏著手機倒在床上撲騰翻滾。他那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終於安穩落回了原處。再想一想今晚傅驚辰對他講的話,已能讓他的胸口開出芬芳四溢的繁花。他要的從來都不多,一點點出自本心的關懷,都能教褚潯心花怒放。這瞬間,褚潯感覺到久違的快樂。餓了一天的肚子,也不甘寂寞咕嚕嚕叫喊起來。褚潯笑嘻嘻喊著“來了來了,就來喂飽你”,翻身跳下床鋪,蹦蹦跳跳向灶臺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