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號,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傾灑在吳肇良左半邊有些鬍渣的臉上,雖說是大半邊的臉,但和正常人比起來的話似乎還要稍微大上一圈。身旁的鬧鐘準時的在早上七點半發出刺耳的鈴鈴聲。

吳肇良緊閉雙眼,滾圓的臉在聽到鬧鈴時開始變的扭曲起來,甚至有些痛苦的樣子。他揉了揉眼睛,一隻手撐著床鋪,吃力的從鐵架搭成的簡易單人折疊床上坐起身,身下的鐵架發出吱吱呀呀的摩擦聲。微微眯起眼睛環顧四周,在折疊床的旁邊有一個白色印有永輝超市字樣的塑膠袋,遠處牆上有電路插板的地方放著一個普通的銀白色插電熱水壺。吳肇良像是失憶了一般迷茫的望著周圍空蕩蕩的房間沉默不語,似乎忘記了自己在哪裡,又在這裡做了些什麼,然而當他的目光掃視到擺放在窗戶底下的黑色三腳架以及上面架著的黑色長鏡頭相機時,才目光一凝,記憶的河流彷彿終於在此刻開始緩緩的流淌。

昨晚送走兩個人之後,他靜靜坐在辦公室裡沉思了很久很久。吳肇良感到身體像是被鋼板一樣僵硬,動彈不得。季夢雨的出現就像是點燃了他深深隱藏在身體某處□□的□□一般,讓他坐立不安。季夢雨當天所說的一切不時的回蕩在吳肇良的腦海裡。他很不安,有史以來最不安的時刻應該就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是錯過了什麼,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始終盤旋在頭頂卻不露形跡。吳肇良不知道季夢雨的到來究竟是給他彌補那不知名過錯的機會,還是將徹底毀滅他。

吳肇良相信自己的直覺勝過一切,這給他的事業帶來了好處,但其中也有不小的麻煩,很多解釋不清的事只有他自己心理明白。然而他知道這只能稱作猜測,並不是被大眾認可的事實。“事實”這個詞彙往往只存在於某些必要的場合,某些大佬們的嘴裡。吳肇良需要做的是將猜測轉變成證據,從證據再轉變成事實,這個過程有時會耗盡他全部的精力,讓他痛苦不堪。但每當那種無法言喻的被稱之為直覺的東西出現時,他都沒有辦法做到對它置之不理,它就像是吳肇良身體的燃料一般融入他的血液當中無法分離,驅動著他一步一步的向未知的黑暗洞xue邁進。

當晚,吳肇良叫來了年輕的女同事趙嵐,讓他推掉了往後十天的工作安排,然後在趙嵐詫異的目光中大步走出了房門。

吳肇良當晚九點十分來到了現在所在的空曠的房間裡。這是位於h市西區廣場,興華小區的一棟住宅樓裡。很老舊的住宅樓,除了等待拆遷之外吳肇良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價值。住宅樓的樓層不過七層,沒有電梯,這對於身材短粗的吳肇良來說無疑是噩夢般的樓房,但直覺告訴他,還不能離開這裡。

這裡是在兩個多月前,也就是九月份時候,作為臨時據點租下來的房子。他租下的房間是503號房,他痛恨五樓,每當他從一樓到達五樓時都會兩腳發軟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大約十分鐘才能勉強支撐著身體站起來。但他不得不這麼做,整棟樓雖然又舊又破,但是似乎很受租客們的歡迎,從一樓出門左轉走過一條十米長的小衚衕便能看到光怪陸離的都市街道。他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正當他想第一次忽略掉自己直覺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卻很巧合的得知五樓房主願意出租房屋並且是整租的資訊。很多租客寧願用廉價的房租租下一間隔斷,也不願費力費錢的去找整租的房子,於是五樓的房租就自然而然的下調了很多。吳肇良花掉了自己所剩無幾的積蓄以半年為期限租下了現在的503號。從房間裡的窗戶可以一覽無遺的看到相隔一條街道對面的華潤館,那是一棟相對高檔的小區住宅,彷彿是看到了風華正茂的青年和風燭殘年的老人並排行走一般,和他所在的破舊小樓形成鮮明對比,然而他並沒有在意這些異樣的風景,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觀察華潤館。

在半年前,吳肇良記得很清楚,五月二十號。

沉痛的記憶附帶著種種陰暗的附屬品開始漸漸的蘇醒。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選擇失憶,徹底的忘記悲痛的記憶。吳肇良站起身活動了幾乎看不見的脖頸。雙手用力的搓了把臉,他眨了眨眼睛,望向了窗外華潤館所在的方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徑直向擺放熱水壺的地方走去。房間很小,使用面積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到三十平左右,但這對於吳肇良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拿起水壺,開啟水龍頭,吳肇良感受到了從裡面流出的水就像是從冰窖裡剛剛融化掉一般冰寒刺骨。他接滿了一壺水,意識到寒冷的他縮緊身體,用小碎步快速走到插座的旁邊,開啟熱水壺的開關,然後雙手抱胸三兩步跨回到折疊鐵架床旁坐下,鐵架床再次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他將被子裹緊在身體上,雖然穿著一套深藍色的套頭毛衫但依然感覺寒冷,哆哆嗦嗦,雙手揉搓在一起湊到撥出哈氣到地方取暖,白色的霧氣噴湧而出,又在盡頭處慢慢消散。吳肇良右手緩緩伸向垂落在胸口處的銀白色項鏈,一款運動項鏈,掛墜用精巧的銀質迷你啞鈴製成。項鏈是月月今年送他的生日禮物,她告訴過他很多次項鏈品牌的名字,只不過吳肇良始終還是記不住那該死的繞口的英文。他用食指和中指輕柔的撫摸著迷你啞鈴,小心翼翼的彷彿在撫摸著一碰就會碎裂的珍寶一般。漸漸的,他的眉間顯現出陰翳,他凝望著清晨的窗外一語不發。

吳月月生的亭亭玉立,和她媽媽一樣有著所有人都羨慕的鵝蛋臉,再配上快比吳肇良高上半個頭的高挑身材簡直羨煞旁人,吳肇良感謝不管以怎樣的理由最終決定嫁給自己的妻子,也同樣慶幸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可愛的女兒降生人世。

一眨眼二十一年過去了。吳肇良不時會懷念起月月小時候那可愛的模樣,他時刻享受著女兒所帶來的快樂,每一聲甜膩膩的爸爸聲從女兒的嘴裡叫出來都讓他感到人類追求的最大幸福也不過如此。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可避免的青春期讓吳肇良頭痛不已。叛逆,早熟,和狐朋狗友們的玩樂,吳肇良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考慮這些問題。“女孩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是吳肇良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不像別的父親那樣嚴肅,不茍言笑,但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女兒才對他的話感到厭煩,甚至當做耳邊風下一秒便不複存在。

“對不起,讓你受累了。”夜晚,吳肇良的妻子用輕柔卻略帶倦意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想多了。”吳肇良撫摸妻子的左手微笑著的說道,“養女兒不就是這樣嘛,誰家都一樣。”聲音卻沒有立刻傳達到另一方的耳中一樣,有些異樣的沉默過後,身後摟著自己的女人才勉強的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吳肇良拉開女人的手緩緩轉過身,眼睛凝望著面前形容憔悴卻不失美麗的女人,很久很久。隨後他低垂著眼睛,伸手將女人摟進懷裡,他龐大的身軀像一座小山一樣把女人完全包裹進身體裡,然後用小聲的彷彿是在自言自語的說道,“你已經嫁給了我,這就足夠了。”吳肇良認為自己的妻子就像是星辰皓月一般照亮他的心,是天上的,從很早以前他就這麼認為,沒有第二個人再能和她比較。女兒月月那彷彿是妻子小時侯模樣的身影也讓他無限的感慨,他暗自下定決心,要用餘生所有的力量來守護兩個命中註定的女人。

吳肇良知道月月從小就夢想著成為一名藝人,他始終都不明白女兒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吳肇良雖然多少有些抵觸心理,但他並不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人,他和妻子認真的商量過這件事,妻子也同意讓女兒做自己喜歡的事。吳肇良的妻子會帶著月月去學習跳舞,唱歌和形體,等到女兒十幾歲的時候也會讓她去上一些兒童電視節目。可能是周圍人的推崇讓月月迷失了自己,虛榮心也開始水漲船高。當時的吳肇良因為工作繁忙,除了每天晚上能見到妻子和偶爾會在家的女兒之外便將全部時間投入到工作當中,他想的很現實也很簡單,只有事業的穩定才能更好的守護自己的家庭。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不管不顧卻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五月十九號的晚上,吳肇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發現了自己的女兒正步履蹣跚的往家的方向走著。那時候他已經發現了女兒的異樣。月月身穿黑色斜肩上衣和淺藍色牛仔短褲。而此時她卻是衣衫襤褸的不成樣子,腳上只穿著一隻已經被踩壞的有些灰濛濛的鞋子,赤著另一隻腳,一瘸一拐的向前行走,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吳肇良幾乎當場摔倒,強烈的恐懼的預感毫無徵兆的席捲而來,幻化成一隻暗黑色的手輕輕包裹住他的心髒。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攙扶住差點滑倒的女兒,這時他才發現女兒的臉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膝蓋處擦掉了皮,血順著膝蓋經由小腿流到了腳面凝固在腿上,唇角的淡粉色口紅肆虐劃向臉頰,眼睛有些紅腫甚至發青。沒有看到眼淚,但是剛剛風幹的淚痕卻極其醒目刺眼的紮緊吳肇良的心,他感覺的到那隻幻化到暗黑色的手掌正漸漸的開始用力握緊他的心髒。

“月月,你怎麼啦,你到底怎麼啦。”吳肇良大腦一片空白,他大聲的喊道。吳月月手指不停的顫抖著,彷彿聽到了什麼遙遠的聲音緩緩抬起頭,她的明眸此時變的淡若死灰,像是失去了魂魄似的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吳肇良。吳肇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感覺他的心要被碾碎了,他就那麼望著月月期待著她能開口說點什麼。時間像是嘎然靜止了一般,漸漸的,吳月月的眼睛滿滿的睜大,淚水像是決堤的河流一般奔湧而出,她一頭紮進吳肇良的胸口放聲痛哭,那哭聲彷彿是綁住吳肇良手腳的繩索一般,用力拉扯著,他覺得自己的身心像是要被生生撕裂了一般疼痛難忍。吳肇良用力抱緊女兒,他發現女兒牛仔褲的口袋裡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吳肇良顫抖的從地上撿起那白色的像是手絹的東西,有些殷紅色的汙點附著在上面。暗黑色的手終於不留情面的將他的心捏碎。吳肇良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擊打了頭一樣,意識隱隱約約開始變的模糊不清,但強烈而悲痛的哭喊聲硬生生的將他喚醒,抱住女兒的雙手更加用力。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小,開始變的若有若無。吳肇良強撐著,拄著自己隱約的意識抱起女兒往家走去。

吳月月彷彿在睡夢中經歷了痛苦難忍的事情,當吳肇良聽到女兒在房間裡叫喊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左右了,而在那之前,他與妻子就坐在客廳,氣氛沉悶的喘不過氣來。

吳肇良河妻子急忙來到女兒的房間,發現月月做起了身體,睜大雙眼不停的叫喊著什麼。妻子不知所措,但出於本能的反應馬上摟住自己的女兒,眼裡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好幾個人,好可怕......”吳月月語無倫次的說著,“他們按住我,然後......然後他們開始撕我的衣服......他們都在笑,他們.....”說到這,吳月月精神崩潰,再也控制不住的痛哭起來。吳肇良咬牙聽著女兒發瘋般的胡言亂語,用力握緊顫抖的雙手,指甲摳進掌心的皮肉裡只是此刻他毫無察覺。

吳肇良強逼自己一定要鎮靜下來,他用所剩無幾的理智做到了這一點。回家以後,他讓妻子照顧女兒,自己則是打電話給女兒的朋友,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吳月月的朋友是月月在藝術院校的同學,而且她們經常一起出席各種他完全不知道的活動。電話接通了,起初女兒的同學支支吾吾的不肯細說,但是吳肇良身為律師,在他的威逼之下還是原本的說了出來。吳月月和她的同學薇薇被邀請參加一場私人party,吳月月本來不想去,但後來聽說很多有錢人和明星都會過來才決定一起去的,當晚吳月月在現場還唱了一首歌,這是讓她來參加聚會的要求。之後有人邀請她們兩個人去喝酒,吳月月不好拒絕也就去了,事後兩個人都喝了很多酒,薇薇因為有事先走了,而當她離開的時候發現有幾個人攙扶著已經醉醺醺的月月不知道去了哪裡,之後的事情薇薇就不知道了。吳肇良緊閉雙眼,結合女兒剛才說的幾句話來看薇薇所說的應該是真的,他窺探了事情的全貌。當吳肇良問起是誰帶走月月時,薇薇沉默了很久才不安的說道,“是......是周平的兒子,周俊安。”

吳肇良承若不會告訴其他人是薇薇透露了訊息之後結束通話了電話。“周俊安,周俊安。”他緊鎖眉頭反複唸叨著這個名字。他不知道周俊安是誰,但是周平的名字他卻是再熟悉不過了。萬恆集團的董事長周平,旗下經營的公司種類繁多,其中核心競爭力是萬恆地産,在h市算是排名前十的富豪之一。吳肇良的心彷彿是跌進了無盡的深淵當中,被四周凜凜寒風徹底吞噬。他坐在客廳,看到妻子無比憔悴的面容,似乎就在剛剛蒼老了十歲一般,眼角的紋路就像是引流的渠道一樣將眼淚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吳肇良動身前往律師事務所,他想先充分整理打官司的資料和收集證據,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艱難戰爭,他處於極端的弱勢,所以他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能背水一戰。然而他不曾想到五月二十號那天會是他世界崩塌的一天。吳肇良動身前囑託妻子不要想太多,先照顧好女兒。大約下午三點的時候,吳肇良接到了一通讓他痛不欲生的電話。他一路狂奔的趕到醫院,此時肥胖的身體已經對他不能再構成阻礙。吳肇良看到自己的妻子形容枯槁的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燈光陰暗顯然手術早已經結束了。他費力的挪動腳步緩慢的走近妻子,越來越近,他漸漸的聽到她在說著些什麼,再近一點,他聽的更清了。“都怪我,是我的錯。”吳肇良的妻子目光渙散,瞪大了眼睛看著灰色的地面不斷的重複。吳肇良剛想問問妻子到底怎麼回事,突然出現的醫生將他帶到辦公室,吳肇良只記得有什麼東西牽動著他走到了這,別的就什麼也記不清了。

“是吳肇良先生吧?”白大褂醫生淡淡的說。

吳肇良點點頭,“我女兒呢!”他緊接著焦急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