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遠遠地把一條手巾丟給魔尊:“擦擦臉吧。”

他沒有動彈,也沒有用那條手巾,而是拿在手裡慢慢攥緊。

杜荊竹說完那句話後就陷入了沉默,他對著冒著氤氳熱氣的盆子沉思了半天。

空氣裡很安靜,只有外面的雨聲沒有停下,噼裡啪啦惹人心煩。

武財神像前的瓷碗已經滿溢,每有雨水滴落時,就會濺起幾滴零散的水珠,落在桌子上,沿著桌子滴落下來,杜荊竹站起身,把那隻瓷碗裡的水倒掉。

“等雨聽了,你就走吧。”杜荊竹說。

“也沒有再留你的原因了,畢竟你已經變回來了。”

判決終於落下,故事終於到了終章,魔尊感覺耳朵內側嗡嗡作響,一點東西在他心裡碎裂了,殘片撒落一地。

他沒有站穩,趔趄著朝後退了幾步,站在門檻上,扶著大門。

這樣,都結束了吧。

自己變回了人身,也就再沒有理由糾纏在杜荊竹的身邊,沒辦法被他接受,迎接他的,只有杜荊竹眼底深藏的恐懼。

是時候該離開了吧,可是他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雨水順著魔尊的頭發還在向下流淌,滴在他的鎖骨上,鎧甲上,他穿的仍然是那身黑色鎧甲,散發著無盡的魔氣,讓人退避三舍。

那雙眼睛褪去了神采,臉色蒼白如飛雪。

杜荊竹拿手巾擦了擦臉,轉身朝後面走去,沒有說一句話,趙賀呆若木雞,沒有再挪動一步。

他想,結果已經很明白了。

果然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

他的身體好像跌落到了無底深淵,無數毒蛇盤旋在底部,纏住了他的脖子將他一寸寸收緊,逃無可逃。

都是這樣的。所有人見了他,都是這一副表情。

身上有魔氣的孽種。他聽長老這樣調笑他,耳邊響起了多年前府中轟然而起的笑聲。

每當他為了重振祝氏,攻城佔地時,夜裡戰場上流血的人死去時絕望而掙紮面孔,總會讓他輾轉反側,從床上起身注視窗外柳梢頭安靜懸掛的一輪明月時,他總是會幻想自己多年前的故事,幻想自己如果不是魔族,如果只是個人類,也許學一點法術,帶著對未來的期盼和一點真心,走遍天涯海角。

也許這魔氣,來自於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也許在一個平靜的午後,他們在河畔相遇,一見鐘情,又或許是他們青梅竹馬,幼時一見誤終身,鳳冠霞帔明媒正娶她過門,他總是流連於並不清晰的記憶中幻想自己父母的模樣,也正因為這並不清晰的記憶而對現實産生更多的怨恨。

第一次見到大片血跡,是心驚,那時候祝還枝歪了一下頭,好奇地看著他臉上的恐慌。

“他們只是肉啊。”

他因此數天沒有食肉,瘦的皮包骨頭,直到被大長老掰開嘴,喉嚨強行塞入生肉。

那時候他流著淚,嚥下了腥而油的肉,瀕臨崩潰的痛楚讓他意識到,只有活下去,先活下去,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直到再次見到淌血的面龐,他終於逐漸習慣那由溫熱變得冰冷的眼神,活人掙紮過後留到他面前的只是一堆屍體,或者一堆灰燼,被大地上捲起的煦風清掃幹淨。

這力量讓他恨,讓他怨,讓他的魔氣越來越濃烈,直到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調笑他,所有嘲笑過他的人,都被他踩斷了手指,燒成了煙塵。

可是,杜荊竹,祝慕不願意,即使他主動離開了祝慕一步。

他不願意,他的自尊心也不願意讓他乞求留在杜荊竹的身邊,甚至,甚至他還不知道他的心意。

他不願意看著窗外的雨是否暫停,只盯著屋內,盯著把碗重新放回去的杜荊竹,以及沒有再對他說過一句話的趙賀。

外面的雨下得極大,他有種詭異的安心,就好像……好像只要這雨不暫停,永生永世地下著,世間萬物就不會更替,不會腐壞,杜荊竹永遠拿手掌支著下巴淡淡地笑,他的紫色絲帶永遠安靜地垂在他的肩膀上。

每當他用爪子輕柔地撥弄那條絲帶,心絃也如同被撥動,過往的記憶全被淡化,只剩下現在這個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的人,時間好像奇異地暫停了,空氣也凝滯了。

想得越來越多,回憶如狂亂奔湧的潮水將他吞沒,最後留給他的只有眼角噙著的眼淚,不似潮水奔騰,卻比潮水更深沉。

趙賀以為那是雨水,他沒有看見那滴淚,杜荊竹卻看見了。

杜荊竹躲在屏風一側,借陳舊的屏風裂開的縫隙悄悄看著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