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饑食者

時崇單手握住打火機,用拇指往上推動帽蓋,旋即放手,來回如此消解煩悶。

仿冰面質感的金屬蓋殼嗑託嗑託敲在鐵皮上,像上下兩排整齊冷白的牙齒相互咬合得激烈,錚錚地響,在暗黑到一塌塗地的倉庫,這點聲響尤為亮耳。

鮮少的,時崇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現下他只能支配掌心中火機的開開合合。

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成衣貨架一列列恭謹站立著,樸素鄉村難有的色彩集合都在其中,然而美得太脆弱,風浪一轟隆,各式各款的針織布料、棉麻衣物,摞成高高的一堆,漸變的彩虹色倒塌,裂成碎片,時崇的手臂剛好被砸中,他一隻腳別著鐵杆,另一隻腳往後拔,怎麼也抽不出身,只能幹坐在原地。

側邊的窗戶大敞著,從昨夜直到現在,一直有呼啦啦的風和雨絲潑進來,時崇淋了一夜的雨。

遠眺窗外無盡的原野,水浪像布展翅膀的黑色變異蝙蝠,碩大的巨形翅膀微微扇風,平地上如拇指般大小的房屋立刻被掀飛,查無蹤影。昨日水已經淹到一樓來了。

洪水是在昨日中午沖垮工廠的,他本來也只是趁著休息時間,一個人到倉庫逛逛而已。冼水村目前主要的盈利數來源於服裝産業,與西門街不同,這裡缺乏可當做對外推廣名片的産業特色,只有較簡單的衣物加工。而這座小山的資産更是單薄,離冼水村中心有一段彎繞的鄉道,少人路經,山上也廖無人煙。

原本是沒有這段行程的,他臨時被邀請去觀摩,看看能否藉此趟旅程幫忙解決山民的就業問題。誰料中午雨水排山倒海而來,工廠瞬間一片狼藉。無人可救,山上的網路訊號從昨日開始就不那麼穩定,想必訊號塔已被沖垮。

一開始他還能聽見些許關於人的動響,後面索性連這點有希望的聲音都消失了。

世界靜謐只剩下他自己。

來的時候他被人擁簇著,現下要活到出村的那一天,卻有幾分危險的可能性。

如果雨再下大點,指定要淹沒這一層。

一夜悽悽風雨,他就靠玩弄打火機,濾過幾個念想硬捱長夜。大口大口灌進來的風,將不斷向上的火苗往後碾壓,呼的一下吹滅了,再騰地一聲冒出新的更紅豔的花火,層層紅焰朦朧地合攏著,像一瓣纖長的百合花片豎立著,恍惚間他想起李萊爾,就像早上起床必做第一件事——睜開眼皮。

他後悔和她吵架了。

但至少她在市中心是安全的。

那天吵架過後,她有打電話過來嗎?

他希望她打電話過來。

李萊爾這個傻子,過去從不敢真正主動出擊。

小聰明也只敢耍一半,再多點心眼就直接掏出來給人看了。膽子也只長了一半,半途便給縮回去。

她和兔子一樣慫!

家裡發生變故了也不向他求助,就這麼一根筋硬闖。還虧自己還故意留下了聯系方式,一直守著李萊爾的越洋電話過來,到最後竟是他的一廂情願,某次酒後鼓起勇氣打過去,沒有任何名義地打過去,對面是空號,李萊爾早早將電話號注銷了。

她要跟他徹底掰斷,沒那麼容易。

時崇藉著之前零散結交的幾個國內同學瞭解李萊爾的近況。

“你們之前不是玩得很好嗎?怎麼還來問我?”

時崇費力鋪墊一大段無關事項,最後才不突兀地引到李萊爾身上,“我們只是普通同學,突然想起班裡面的同學就她沒動靜了,有點好奇。”

“她呀,活該。”

墨水筆在白紙上頓了幾秒,嘩嘩淌出一大片汙漬,尖銳的金屬頭劃破紙張。

“她……怎麼了?”

時崇壓低嗓音,好似這樣就能埋沒心中暗暗躁動得快破芽的思緒,他蹙著眉,將幾張廢紙緊攥成皺紋滿布紙團,全部聽完李萊爾的事,才緩緩張開手掌,滿是一拓一拓漆黑的墨水印。

這不算髒的,更髒的是他行事的手段。時崇向來掩藏得很好,人人以為他只是表面脾氣古怪的領導而已,他清楚地知道面對不同人就該戴上不同面具,小人和惡性競爭者就該比他們更惡毒,對待家人就應拿出溫情的一面。

可他沒有家,時家只是他的移動賓館,冰冷到不近人情。

算計放在合適的位置,就能發揮出更正確的價值。

時崇向來是以價值取向看人的,他連自己都看這麼看,只有有價值的商品才能在市場流通,才能謀易得更大的資源,更多的愛。

彼時他正謀劃著獨立出去,私下裡籌謀得差不多了,還差最後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