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無人像你

“那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那麼好的學校,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照我的意思去走個過場,回來順理成章接管公司不好嗎?”戒尺高高揮起,嗖的一陣風降下來,將要打在時崇的脊樑上,他悄聲避開了。

“還敢躲?”時力被氣得表情扭曲,像揉成團的草稿紙被攤開了,皺皺巴巴的。“不然呢,我還要挨你的打?”時崇跪著的一條腿從鈎織波斯花毯上支起來。曲膝的時間長了,任誰都受不了,他暗咬著牙,單手扶著茶幾上的玻璃面,全身的力量注入手掌心上,勉強支撐自己站起來,“您對自己的孩子和公司裡的下屬真是一視同仁,私下鋪陳好程式,等到要開學的前一週告訴我有這個任務要完成。”

“所以呀,還是得聽我的吧,不然吃虧的是你自己。都說了,玩玩可以,別來真的,看清楚周圍誰像你似的這麼天真,一頭紮進去不出來了。”時力握住戒尺的尾端,一下下地敲了敲時崇的肩膀,薄竹片打人最痛,隔著衣料打在肩膀上發出了沉鬱的聲響,刺字把手繫著長長的紅色穗子,碎碎地搖晃, 沒來由得想起紅眼睛的白毛兔子,窩到懷裡會讓他瞬間放鬆的兔子。

“不信?知道誰跟我說你去哪兒的嗎,就是你心裡想的那位。”戒尺橫戳著時崇的胸口,像白唇竹葉青的毒信子,深深地、深深地鑽進毫無防備的心窩裡,“我還什麼沒做呢?她就出賣了你。”

時崇不自知中了具體哪種毒,心裡隱隱有波濤要翻湧,很快強令自己填平回去,他無比明確他的解藥在哪裡。時力說的話一定是真的嗎?他不信,時力為達目的總會編造一些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謊,常常漏洞百出。他要聽李萊爾怎麼說。

同輩裡不乏有和自己家庭環境相差一些的男生女生交往的,他們擅長演戲,惺惺作態到令人作嘔,一派深情的樣子地說:你以後不要愛上我這樣的人;以後一定要找一個更愛你的人之類的話;或許我們一開始是個錯誤……

現實情況不允許他們兩個都選。他們貪圖愛的溫存,享受過後便脫身離去,追求自己的未來。出於人性需求,這麼做或許沒錯。時崇只是討厭虛張聲勢,被無所不厭其極地渲染的愛的背後,是一場空手套白狼的佔便宜。

倒不如誠實地說,愛情對我來說根本不是最重要的,是錦上添花的玩意而已。

時崇贊成這一說法,但他自信不用獲得一個非得舍棄另一個,世界並非對立黑白,只要實力足夠,他可以兩樣皆得。

從山上的庭院別墅趕到西門街的平排小屋,這兩處的景緻是截然不同的,大片大片金黃的夕陽原本是豔麗的花火,褪了色,漸漸熔縮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鴉灰。一覽無餘的蒼穹從跑下山開始,步步被裁剪成狹窄的長條狀,站在西門街的磚石上,他和這裡的街民抬頭看的是一樣的風景,規矩板直的長方形天空,將黑不黑的。

這條佔地面積不大的街容納了無以數計的商鋪,大多與傳統服裝工藝相關,刺繡不過只是其中一種,設計刺繡的繡莊有很多,李萊爾家的繡坊不是規模最大的。起初跟著她來到時,他看花了眼,熟稔後,他再也不用一處處認出哪家店是哪家店。

李萊爾家的繡坊是一排平屋裡最高的一幢,李萊爾家在小樓裡的最高層,李萊爾在小小的田字格窗戶後。

上樓前,時崇特意瞄了眼一樓的情況。

有人攀爬木梯將掛在一層書法牌匾上的白布揭下來,裡廳擺了三四張方形紅桌和幾條長凳,桌上的掉落的煙蒂和油汙的紙巾還未收拾,幾個繡娘攬在一起抽噎,哭聲比斷了弦硬要拉的二胡還難聽。

他因看不懂眼前的場景而皺眉,不過不重要,重要的是李萊爾怎麼想的。她在電話裡說好了,要當面解釋給他。

趁著混亂,時崇噔噔噔踩著樓梯上去,吱拗一聲,木門湊巧開了,李萊爾在後面只露出半張臉來。

“你等一下我。”

時崇還沒看清李萊爾的臉呢,她就已經跑回房間拽了頂帽子,帽簷壓住前額遮蓋眼睛,他只能看見她的下半張臉,橢圓玉珠般精巧的小下巴。

“跟我走吧。”李萊爾的聲音很輕,放在那既哭又笑的嘈雜背景裡顯得像靜音,只剩下唇語。

他們來到小時候一塊玩樂的地方。這幾年城市改造的區域地圖裡一直沒有它,專供兒童老人使用的休閑器材生長出銅鏽,無人管理雜草便團團亂長,童年的“遊樂場”於是被遺棄到發展的角落,完全荒廢了。

等不及李萊爾開口,時崇搶先說話了,最最重要的自然是他們這段關系。

“高中過後我們一起出國留學吧。”他將她規劃進未來的計劃中,每一步都算得很清楚,公式和資料清晰瞭然,按照預想走,定能獲得幸福的結果,“我提前瞭解過相關資訊,按照你和我的興趣瞄點,我們能上……”

“那是你的計劃,是你設想中我們的計劃,卻不是我的計劃。”李萊爾壓低本就低沉的帽簷,陡然比任何一天的她還要冷漠地道。

“什麼意思?”

“你自己有要走的路,一直以來都心裡都有數,去哪裡想要什麼,都有計劃。我也有我要走的路。”她一個字一個字倒出來,堅決非常,像潑出去的水是再也收不回來的,“我不會為你改變的,你也不會為我改變。”

“所以真的是你對吧。”時崇眼裡的光熄滅了,“李萊爾你把你我的概念分得很清楚,無可指摘,冷靜到像是我們沒有任何關系發生一樣,像陌生人。”

“我們彼此彼此。你不也分得很清楚嗎?之所以敢和家人叫板,是因為自信一定能成功,所有事情都會按照你的心意走。剛剛提出那個計劃,你自信我會接受你的想法,自信我們有喜歡到那種可以一起私奔的程度,自信未來我們能一直愛下去。但這個世界不是隻有你。不是隻有我,也不會只有我們。”李萊爾利利落落地講完她的論證,最後斬釘截鐵下了結論,“其實我們是不合適的。”

一直以來,時崇以為李萊爾的“假”雖然劣質到很容易讓人看透,對比其自幼接觸的那幫人,到底還是更真一些。

如今看來,她和那群人根本沒什麼兩樣。

“祝你以後能夠遇見真正愛你的人 ,真的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後的人。”李萊爾語氣縹緲起來,像點起的香爐騰騰架起的一擁雲霧,被呼啦啦的陣風一吹便散了。

時崇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他被甩了,被拋棄了,還要她這個始作俑者安慰他。

他要說出更狠的話,在李萊爾心上刻上永恆不可治癒的傷疤,可這一切必須基於她是愛他的,痛苦才能真正刻骨難忘。

“隨便吧。”

醞釀到最後,他看開了,反正十幾歲的愛情只是玩玩而已,反正他也不虧,得到過山車般的情感體驗,人生旅車還在掌控範圍內按原軌道行駛,少了一名乘客而已。李萊爾說得對,他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生活程序。

就算時力斷了他的生活費,時崇總有路子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