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從廚房未關的窗穿堂而來,電視機還在哎呦哎呦地吵嚷著,妖魔鬼怪亂成一團。

李萊爾如夢方醒,像疾風一樣卷出客廳,在玄關隨便套上一雙白色帆布鞋。鞋布勒得很緊,腳一下子擠不進去,她彎下腰,一隻手撐在門框上,另一隻手野蠻地把腳後跟塞進鞋跟,擦到破皮也不管,直起身踏正鞋子,手肘猝不及防砸到櫥櫃正方形尖角,眼淚瞬時要湧出眼眶,她趕忙仰長脖子逼回去。

她把門大力一摜,然而沒扣上鎖,木門扭扭捏捏地彈回去。

踩著嘎啦叫吶的樓梯跑到街上,金葉黃的燈光披蓋她肩頭,目中所及到處都是熱鬧景象。正值初秋,今天又是週六晚上,五彩的遊人一簇一簇的,像石板路上開出的五色花,順著風悠悠地移到這邊商鋪,那邊商鋪。

綺麗的布匹長長掛起,一排排紅燈籠不住地對遊客點頭,往來的嬉鬧聲不絕。唯獨李萊爾輕飄飄地在石板路上游蕩,有一下沒一下踢踏地上的落葉,腳尖撞到地上偶爾凸出的鵝卵石時,她痛到齜牙咧嘴。

“唉,小萊。”熟識的阿婆花枝招展地和她打招呼。

李萊爾像皮筋整個被伸展開,扯開嘴角笑出來,“阿姨,又碰見啦。”

寒暄過後,她迅速恢複原狀,兩手抄進口袋摸索煙盒和打火機,翻了一陣找不到,她幹脆把布兜的裡面翻出來。

兩樣都沒有,只有翻蓋鏡,氣得她幾欲抬腿將樹葉堆往前一鏟。

但李萊爾還是忍住了,這條街上太多熟人。

她長呼一口氣,掀開粉色圓形菱邊鏡,鏡子裡的她沒有笑,嘴角繃直,唇峰是犀利尖銳的殷紅花瓣邊緣,臉很白,可越白倒顯得黑眼珠愈大、愈黑。不笑的時候,眼瞳像藏在草叢裡等待獵物的獸。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不笑的時候,她的眼睫裡隱隱約約閃爍著精明的星光,顯得整個人機靈過頭。

過分的機靈是不受歡迎的心機,她只好用兩手將平直的嘴唇抻成婉約的彎月,掩蓋自己世俗的心機。

啪的合上鏡蓋,她把鏡子揣回兜裡,低頭盯著鞋頭一翹一落,像鯉魚在波瀾的海面躍動。地面上無數雙鞋路過她,一家三口的、成雙成對的、一群群學生的。他們的笑聲太響亮、太刺耳了,李萊爾俯首看路,小心翼翼地避開,饒是如此自己的帆布鞋還是被踩到,黑灰色印跡啃食皂白色鞋頭,吃漏嘴了也忘記擦。

肚子裡迅速燃起小火花,李萊爾嘆了一口氣吹滅了,她生不起氣來。

她在原地掂了兩下腳,想象自己是黏著在彈簧上的玩偶擺件。為了和周已晴合作得更穩定,也為了遮掩之前替嫁的事,她明面上成為朱瀾的幹女兒,和周已晴是姐妹關系,順便把嫁給時崇那件事糊弄過去,以免後顧之憂。

她不是不知道背後的人怎麼說她的。

她長了耳朵,也長了心,聽得到也猜得到,她也有腦子,可以假裝自己不知道。撕破臉面對誰都不好。

就當一切為了以後繡坊的發展。

想通後,她邁開步子繼續跨出去。

可沒走兩步,她又繼續饒進死衚衕,別人的評價她無法忽視,一字一句像蛆蟲在爛蘋果裡鑽蹭,輪胎似的關節身體一環一環地伸與縮。

她根本無法不在意別人的想法,早已習慣把自己當做玻璃展櫃裡的刺繡,能被欣賞的工藝藏品怎麼能有紕漏呢。

“你看看,她連裝都不裝像。”

“嘴上說自己有怎樣的爹媽,結果還不是被扒出來是假的。”

“你說她到底是圖什麼啊?不為了就是攀上我們嘛。簡直像個小醜一樣。”

李萊爾捂住耳朵在街上東逃西竄,過往的指責聲和路人嘈雜的嬉鬧聲全都攪成一團,他們只是匆匆朝自己一瞥,李萊爾便應激地豎起汗毛,立刻跳開。

奄紅緞面高跟鞋、蒼蠅灰網狀運動鞋、豬肝紫的涼鞋像隕石碎片隨機降落。

她是瀕臨枯竭的淺灘遊魚,艱難地揮動魚鰭往前蠕動,連石塊都避之不及,在危險降臨前,她要做好一切預案,防止脆弱的肉身碰觸至不周山,否則最先毀滅的便是自己。

小心駛得萬年船,李萊爾明明已經這麼謹慎地掌舵了,她這葉海浪上瓢潑的無帆小舟還是與海底深藏的冰山相撞。

她直莽地沖過去還是頂不過巋然不動的南牆。

一雙光潔的黑色皮鞋阻攔李萊爾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