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睡

婉妤出宮後,坐上了回香宜坊的馬車。車廂內,竹沁給婉妤揉捏痠疼的玉臂,婉妤壓低聲音,趕緊將訊息透露給他倆,“皇上同意三司會審了。”

藍恩也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太好了!”

婉妤和竹沁相視一笑,這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是一個天大的好訊息!竹沁亦笑道:“我倆在宮外,就擔心吳閣老的奏摺遞不上去。”

“時機恰到好處。”婉妤笑著答。她於昨夜回香宜坊後,便讓藍恩將沙瓦部可汗親筆信轉交三皇子,三皇子自然會派朝中得力的人員送到皇上面前,這樣既保了梓炎,又不會引得皇上猜疑。

婉妤輕輕掀開簾幕,看著外面煙火繚繞,暖陽明媚,內心亦是愉悅萬分,心中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證據確鑿,三司會審,梓炎性命無憂,至於貶謫或罷官,那都無所謂。人活著,才有一切可能。

果不其然,三日後就有訊息傳出,經過三司複審,舊證重驗,筆跡完全對不上,梓炎的字跡和信件上的字跡在落筆處也有所不同,終得澄清,罪名駁回。加之寧夏鎮百姓與數位將領聯名上書,為梓炎洗刷違抗聖旨之冤,此罪亦得昭雪。

至於藍梓炎誣陷朝臣貪墨軍餉一案,雖無直接證據反駁,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最後,判藍梓炎罷官反省。

對於當日誤審誤判之官員,全部革職查辦,其中不乏太子與姜閣老一黨悉心栽培的新秀。

藍梓炎出獄這日,陽光明媚,惠風和暢,姜婉妤卻有些情怯。她獨自舉著油紙傘立於刑部之外,靜候多時,刑部大門才緩緩開啟,梓炎一步一瘸的慢慢走出來。

因為長期在昭獄那種陰暗潮濕的地方住著,突然見到了陽光眼睛會有不適應,故而他一直都是低著頭。待大門開啟後,他抬眼目光便觸及不遠處的婉妤,不知是陽光的刺痛,還是內心的洶湧澎湃,總之,梓炎的眼眶瞬間泛紅,淚光閃爍。

守衛在一旁催促:“出不出去?”

梓炎這才慌忙低頭,步履蹣跚,深一腳淺一腳地邁出門檻,朝婉妤而去。待梓炎走出去,刑部大門再次緩緩合上,唯餘二人,靜立於門前。

婉妤舉著傘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向梓炎,傘面傾斜在他的頭上,期望他能夠看清自己。二人靠近,四目相對,盡在不言中,眼眸流轉,皆蓄滿了淚水,卻是相顧無言。

婉妤眼中的淚水到底還是滑落下來,她實在是無法接受,心痛難當。昔日英姿勃發的漢子,如今骨瘦如柴,一副病態,臉上還有鞭傷,身上又能好到哪去?這還是那個意氣風發,冷若冰霜的少年將軍嗎?

梓炎伸出枯瘦的手臂,輕輕環住她,婉妤亦是抬起胳膊回摟住他瘦弱的身軀,淚水如珍珠似的無聲滑落。許久,梓炎啞聲低語:“婉妤,我以為,我們此生再難相見。”

婉妤同樣嗓音沙啞,“梓炎,好久不見。”

梓炎的眼淚瞬間滑落,是啊,好久不見了,真的是太久了。對於他來說,在昭獄不分晝夜的日子裡,豈是度日如年,而他深知,婉妤雖身在外,可心中亦是難過至極。

兩人松開懷抱,婉妤攙扶著他走下臺階,向馬車走去。藍恩和竹沁見兩人走過來,眼含熱淚,很有眼色地跑過去,激動地喊:“將軍——”

馬車前,火爐與艾草已備妥,竹沁笑道:“將軍,出獄跨火盆,好運伴君行。”梓炎點頭,婉妤攙扶他跨過火盆,二人的身影顯得格外溫馨。

緊接著,竹沁又取出一小捆艾草遞給藍恩,“艾草掃全身,黴運自遁逃”藍恩手持艾草,輕輕拂過梓炎全身,望著眼前這位昔日威風凜凜,如今卻瘦骨伶仃的將軍,淚水不禁滑落,忙以袖拭淚,生怕將軍見了傷心。抬頭間,卻見竹沁含淚而笑,一時羞赧,臉頰泛紅,引得竹沁笑聲更甚,場面一時溫馨而又略帶詼諧。

回到府裡,他們先去了藍母那裡,因為藍母事先並不知道梓炎今日回來,她正在鬱郁寡歡地坐著。猛然間,突然聽到那聲久違的“母親——”她一抬頭,和煦的陽光中,梓炎的身影映入眼簾,在婉妤的攙扶下邁進門檻,跪在她面前。藍母覺得,這個夢好真實啊!

“母親——”梓炎再次呼喚,將藍母從恍惚中喚醒。她難以置信地垂頭凝視著梓炎,隨即自己也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哭喊:“我的兒啊——”

藍母顫抖著雙手,輕輕捧起梓炎的臉龐,哭著喊:“我的兒,我的兒——”好似將這段時間的所有委屈和擔憂都哭出來似的。

婉妤立於一旁,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縱然她這婆婆狹隘自私,可這不妨礙她那一顆為母的真心,她愛她的兒子,這總不是假的。

梓炎哽咽道:“兒子不孝,勞母親為我纏綿病榻,實在該死。”

“呸、呸、呸——”藍母連忙用帕子捂住梓炎的嘴,心疼地撫摸著他臉上的傷痕,“別說傻話,什麼死不死的,咱們都好好活著,好好活著。兒啊,你受苦了!”說著,便想看看梓炎身上有沒有別的傷。

梓炎連忙阻攔,輕輕搖頭,“母親,我沒事。”

藍母摸著梓炎瘦削的肩膀,幾乎能觸碰到骨頭,淚水再次如泉湧般滑落,“這都被折磨成什麼樣了?讓為娘好好看看。”

婉妤深知梓炎不希望藍母看到自己身上的傷痕,以免老人擔憂。她適時地走上前解圍,“主院將水都備好了,先回去洗塵吧,別讓水涼了。”

藍母慌亂地點頭,“對對,回去好好洗洗,晚膳時再過來,咱們一家子團團圓圓地吃頓飯。”

婉妤將梓炎和藍母扶起來,兩人給藍母行禮後,回到了主院。

藍梓炎在淨室沐浴,不允許任何人服侍,室內氤氳潮濕,他閉目靜坐於浴桶之中,裸露的肌膚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以及那些刑具留下的猙獰痕跡,令人望而生畏。

藍梓炎好久沒有沐浴過了,在昭獄中與之為伴的有蟲蟻跳蚤,那些小蟲子叮咬傷口時的酥麻感就如同此刻渾身是傷的身軀泡在水裡一樣,渾身疼痛,那些逐漸癒合的傷處,如同被無數螞蟻啃噬般,酥麻難忍。

然而,即便如此,梓炎心中仍有一絲慶幸:好在,他還活著。好在,他活著見到了婉妤。

忽地,有手指觸碰到了肩膀處的傷痕,梓炎猛地睜開眼睛,卻並沒有回頭,反而更深入地沉入了浴桶之中,只露出下顎以上的部分在水面之上。

那隻原本觸碰到面板的手,懸空了,心,也懸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滴進了浴桶裡,滴進了梓炎的心裡,激起層層細膩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