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謝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輩兩代教書人,爺爺是建築學教授,父親是生物學博士,他耳濡目染,加上家教甚嚴,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更耐得住寂寞,性格也格外沉靜。

後來雙親因車禍遇難,他便在爺爺家住下,或許是帶著他父親的那份愧疚,爺爺變得嚴格許多,無論是練字、下棋,或是茶藝,他都須練到最好,書架上的所有書籍,他皆被逼著翻閱過——旁人能看到的,是早熟且穩重的吳同學。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枯燥時光裡沉澱下來的濃烈情感,猶如無法排遣出去的毒素,慢慢蠶食掉他內心深處的野望。

唯有咀嚼爺爺儲存的茶葉梗能讓他獲得短暫的寧靜。

帶著苦澀香味的名貴毛尖,比泡淡的茶水更能流進他心底,撫平幹枯龜裂的黃土地,滲入四海百川之中。

迷戀煙草,也是如此。

這是,關於這個世界的,“吳謝”的故事。

合上眼前光屏,男人望了眼逐漸泛起魚肚白的天空,伸手探過面前人已經褪燒的額,緩慢地坐回梨花木椅中。

這個世界,真的很奇怪。

明明是原主的經歷,卻意外與他重合甚多,除卻當年選專業的分歧,之前發生的事情幾乎一模一樣。

爺爺希望他能秉承父親遺志,至少做個醫生什麼的,他其實不願意,難得叛逆一回選擇金融系,氣得爺爺捶胸頓足,好在等他做出成績以後,爺爺雖然時常表現出不高興的態度,倒也沒再強求。

只是臨走之前,緊緊拉著他的手,似乎想勸些什麼,最後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而這個世界的吳謝,因為爺爺的一次畫品收藏合約産生糾紛,對方設計要清繳吳家全部畫藏,當時的“吳謝”正跟著中醫師父行醫,機緣巧合下認識了殷早。

走投無路的“吳謝”死馬當活馬醫,索性找機會把這件事告訴了對方,希望他能出手相助,出人意料的是,因疾病纏身所以看上去格外清心寡慾的殷早,不僅沒有坐視不理,反而還費了番功夫護住吳家,順帶教訓了對方,以絕後患。

就處理整體事態的緊急和惡劣程度來看,殷早對吳家可以說是恩重如山。

畫藏事了,為報答救命恩人,經歷這次變故的“吳謝”沒有再皮,終於如爺爺所願進入醫療行業。

時至今日,他不僅是殷家的家庭醫生,更成為殷早形影不離的親信,黑白兩道都知道,他是殷家有名“病秧子”隨身攜帶的續命“藥罐”,看在這樣的份上,但凡他出門做事,各方總會多給幾分薄面。

如果當初他沒有選擇金融專業,當個醫生,似乎也沒他想象中那麼糟糕。

經歷過第二個世界以後,吳謝很清楚,自己在醫學上是有天賦的,雖然好像也不該叫天賦,應該算是他人生前十幾年打下的功底。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沒碰股票與期貨的原因,他已經有些記不清關於金融行業的知識,反倒是在這些世界裡學過的醫術理論,在多次實踐中不斷增長、進步、升華,到現在……已經變得如本能般熟練。

“吳醫生。”

小心翼翼的輕喚從背後傳來,吳謝扭頭就看見推著餐車的柴林。

對方望向殷早的眼神摻著真實的擔憂,吳謝頓時明白了為何殷早在處理柴林時,總是高拿輕放的原因——局勢晦暗不明,有這麼一個願意共渡槍林彈雨的人,總比沒有要好。

“先生的燒已經退了,這幾天給他準備一些清淡的食物,海鮮和酒精不要碰,嘗癮也不行。”醫生指了指擺在博古架上的細長煙杆,“煙草都收起來,千萬不能沾。”

“好好。”柴林頻頻點頭,“我都記下了。”

視線不經意越過男人的肩膀,醫生餘光瞥見虛掩在門後的影子,淡色嘴唇微閉,他只假裝沒看到,當下又囑咐幾點,把藥樣樣開好,這才提起醫箱準備離開,柴林要送,卻被拒絕。

“守了一個晚上,我也累了。”醫生說,“這幾天先生病情常有反複,我先住下,等情況穩定就回去,你不用送,我走幾步就到。”

他在殷家有單獨的房間,這是殷早很久之前安排的,只要他想,隨時都能住進去——說實話,殷早在物質方面對他相當縱容,就連跟柴林當面産生沖突,也會優先維護他的面子…不怪原來的“吳謝”為了報恩選擇醫學專業,在殷家一做就是十幾年的家庭醫生。

柴林顯然已經習慣對方這樣不客氣的態度,仍然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似乎只要不牽扯到殷早的安危,對他怎麼樣都可以。

殷勤推開虛掩的門,柴林還欲瞭解更多病情,卻見吳謝腳步頓住,不由順著對方視線看去——仰頭細看水晶大吊燈的少年似有所覺地回過頭來,他五官精緻,面容蒼白,眼瞳是隨了殷早的琥珀色,很淡,淡得幾乎要融進陽光裡。

此刻這雙眼盈滿水光,直直盯住立在門口的醫生,這本該是一種靈動的注視,但少年沒有表情的面容,使得琥珀瞳仁蒙上一層無機質的凝膠。

他看上去是如此漂亮,精緻,詭譎,脆弱,玻璃質的眼球卻讓他顯得更像玩偶,而非真人。

這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眼神。

“少爺。”醫生卻像沒有任何感覺般放柔了語調,罕見地帶起一點笑意,“起來這麼早,是想見先生嗎?”

少年搖頭,刻板地說:

“我來找你。”

見醫生和柴林都將眼微微放大,少年雖然不大能分辨對方表情的含義,卻從以往的圖形經驗判斷出他們想表達驚訝情緒,於是又補充了一句:

“父親說,我有事情,都可以找你。”他的注視並未間斷,綿長且持續,“任何事情。”

“是這樣。”醫生蹲下來跟他說話,“少爺有遇到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