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鹽水從發梢悄然滑落,滲入起伏胸膛上皮肉外翻的傷口中,與粘稠的血液一齊滲出,稀釋,陷進腰間已髒汙到看不出顏色的布料中。

潮濕地板倒映出柴火油亮,不知何處而來的嘶啞慘叫更為這充斥著煙氣與腥臭的地下空間增添幾分殘酷,長著雙吊梢眼的刑訊官用發黑的舌尖舔了舔開叉墨筆,發出不陰不陽的尖利嗤笑:

“不愧是在五城兵馬司擔任過指揮使的吳大人,這張嘴還真是硬啊。”

被吊在木柱上的男人烏發淩亂,裸露的上身已不見幾塊好肉,盡是又紅又黑的大片髒汙,紅是撕扯開的皮肉,再內裡是已經被鞭上釘掛爛的碎肉,還在湧血,黑色只一綹綹堆積在傷痕邊緣,形成已經凝固的血色,但不消多時,又會被鐵鞭撕開,遮蓋,疤口複添新傷。

極力忍耐的男人緊抓著禁錮手腕的鎖鏈,此刻看上去已然有些脫力,他整個人不自覺前傾,卻被箍住的銬鎖限制,只能腳尖微點地地站著,疲憊隨著傷勢逐漸侵蝕進他的皮骨,讓這塊堅持多日的鋼鐵,也終於松動起來。

“我再問一次。”這位刑訊官用尖細的眼盯住面前的人,“獵場圍騎那日,你在問仙亭見的人,究竟是誰?”

這人沉默良久,終究是動了動唇。

刑訊官眼神一斜,便有小吏跑過去,湊近聽男人究竟說了什麼,然而沒聽多久,便露出震驚之色,待男人將事情交代完畢,小吏慌忙走回,對刑訊官道:

“大人…他說那日在問仙亭見的人,竟然是……六皇子。”

而這刑訊官先是眉梢微挑,仔細打量了片刻眉眼低垂,半死不活的男人,忽而發出一聲輕哼,擺手囑咐道:

“速將四殿下請來,既然審訊已有結果,自然要殿下把握大局。”

小吏惶然一望上峰,駐足片刻後,還是匆匆領命而去,刑訊官卻有他自己的考量——圍獵裡發生的一切事由,俱是皇室內鬥所致,此案涉及太子,更牽扯陛下,他雖然負責問詢,但既然問出了結果,之後的事情,還是少自作主張的好,免得不一小心卷進去,反倒得不償失。

不多時,便見一雙塵埃不染的皂色皮靴拾級而下。

來人衣呈墨紫,有團龍暗紋印於前後及兩肩之上,烏紗翼善冠嵌有金絲折角,腰間束著白玉墨綬,菱眼微收,見人便帶三分笑意,只是這笑意之下,卻藏著比其它天潢貴胄都更讓人膽戰心驚的威勢。

此時他手中捏著塊方形玉片,碧綠流蘇從指間洩出,絲毫不像是踏進了寒氣至重的天牢,反倒有種在逛自家後院的悠閑。

行至燭火闌珊處,才有人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位頭戴二梁進賢冠的佩刀武官。

此人品級雖低,卻身著飛魚服,目如金剛,鋒利無匹,不過環視一週,便將目光精準地鎖定在遭受了酷刑逼問的男人身上。

唇角緊抿,武官無甚表情的麵皮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

刑訊官先是一愣,隨即便撩袍行禮道:

“卑職見過四殿下,見過…白指揮使。”

他心中嘟噥這兩人怎會在一起,尤其是那位新上任沒幾天的白副使,白亭。

此人正是在圍獵時為陛下降服失控烈馬的功臣,回來以後,那位被綁在柱子上的吳指揮使因涉嫌弒君下獄,而這位……卻由副拔擢為正,要說這其中沒什麼貓膩,他是決計不信的。

現在卻不是琢磨這種事的時候。

“都招了嗎?”四皇子問道。

“招了,怎麼不招。”刑訊官連忙將供詞呈上,畢恭畢敬道,“人犯所言,俱陳書於此,請殿下過目。”

然而這位皇子只是淡淡掃了眼卷紙,並未接過,反倒是幾步上前,徑自走到狼狽且虛弱的男人面前,用指間玉片撥開對方髒汙青絲,頗為感興趣地彎腰去看男人的臉,卻恰好撞入那雙如潭的水波中。

呼吸為之一窒。

帶著鐵鏽味的喘息急促,男人抿住唇角血跡,想垂下對視的眼眸,卻被對方一把捏住下頷,幹淨修長的手指與髒汙的面頰形成鮮明對比,這位殿下彷彿看不到一般,低聲詢問道:

“吳指揮,當真是六弟攛掇你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對方定定看他片刻,語氣堅定:

“是。”

“他竟不濟至此,著實讓我這個做兄長的……大失所望。”

琥珀眼瞳倒映出男人胸腹間微微收縮的傷痕,兩人距離實在近得令人發慌,這聲責問內容雖是恨鐵不成鋼,脫口的語氣卻猶如情人間調情的吐息,帶著不可言說的曖昧,與檀香餘味一齊灑在對方面頰上,使男人的眼神變得閃爍起來。

“渴了吧。”他拇指擦過這人幹燥的唇,終於松開捏住對方下頷的手,“來人,拿水來。”

刑訊官尚未明白這是哪一齣,便見那位白指揮使先於小吏去案上尋來一隻幹淨的碗,倒水以後就雙手奉上,這位殿下接過碗的剎那,兩人有個短暫的對視,期間內容不為外人所表,不過一觸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