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黎從浴室中出來的時候,秦穆已經離開了。客廳中的水晶燈也重新亮了起來,只照了一室流光溢彩的清冷。

他扶著椅背緩緩癱倒在沙發裡,閉上眼。在極致的安靜中,葉黎強迫自己回憶方才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努力將自己從故事中抽離,彷彿第三者從半空中冷漠俯視著失控驚恐的自己。

羽睫輕顫,他漠然感受著光點在眼皮上跳舞,從中汲取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恐黑症,是七歲那年的綁架案後留下的。他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中三天三夜,才被遲遲救了出來。

那段回憶對葉黎而言基本是空白的,他只記得當時站在救護車旁的葉景生的表情。高大魁梧的男人分明是他的父親,卻不願意靠近地下室半步,眼神嫌惡而冷漠——從那一刻以後,葉黎就不再對父親二字抱有任何幻想了。

葉景生,是真真正正地希望他可以去死。

綁架案之後的三個月,葉黎一直住在醫院裡,接受心理幹涉。因為他的精神受到了嚴重創傷,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而分裂出了第二人格——這時葉黎真正蘇醒之後,錢松雪作為實習醫師告訴他的。而葉景生以工作繁忙為由,整整半年不見蹤影。

再見到他這位親生父親時,葉黎竟然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恐懼。

他猜到了什麼,惡劣地笑了:“爸爸,我的第二人格可愛嗎?”

葉景生面露猙獰,嘴唇抖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字,轉身倉皇而逃。

葉黎並不知道他的第二人格對葉景生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那就像是潘多拉魔盒的鑰匙,解鎖出的魑魅魍魎亦能將他自己吞噬。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活著,極力向著陽光明媚的方向生長,不敢讓波譎雲詭的黑暗走進自己的內心。

——在黑暗來臨之前,沒有人告訴我們光明是什麼樣子。

他站在走廊中,深棕色的門板留了一條縫。

陽光從臥室內照射而出,他從那條縫隙中可以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床頭櫃前,躬身拉開了一層抽屜,從中取出了一隻藥瓶。

緊接著,屋內響起了口香糖糖罐晃動時會發出的聲響,輕微而細密的“嘩啦啦”聲。

他驚恐地後退一步,趁男人轉過身前,拔腿飛奔而逃。

然而奔跑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地面也越發的潮濕粘稠,而光明離他越來越遠。在死寂的黑暗中,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陌生男人的低聲怒吼。

“那小孩呢?”

“不知道,肯定被藏起來!應該就在這附近。”

“讓兄弟們分散開去找,他跑不遠的。”

“啊!”

葉黎倏然從噩夢中驚醒,在矇矇亮的天色中辨認出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地板上。

他用力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右手握住左手細瘦的手腕想要控制住發抖的頻率,然而整個人仍處於噩夢的陰影中兀自打顫。

在冰冷的地板上又躺了大概五分鐘,葉黎反應過來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了遙遠的天際,在煞白的牆壁上映了一片溫暖的明亮。

扔在地上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張秘書,提醒他那個難纏的par今早九點的飛機離開江州,問葉黎有沒有必要再見他一面?

葉黎握著手機,一遍遍讀著那簡短的三行字,真實感才慢慢回到身體裡:這是他拼搏了10年才贏得的生活。精緻亮麗,光鮮體面。

他梳洗完畢後換好西裝,打量著穿衣鏡中的自己,除了因為缺覺而無從遮掩的黑眼圈,他和平日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同。

至於嘴角的笑意,就不必強求了,本來也沒有人在乎。

葉黎低頭,一面給張秘書發訊息,一面推開了門,卻沒想到當頭響起一把低啞的聲音,擋住了他的腳步:“葉黎?”

是秦穆——他竟然沒有走。葉黎錯愕地抬起頭,臉色青白,瞪著倚牆而立的年輕男人。

秦穆顯然一宿未曾閤眼,眼眶下的黑眼圈十分刺目。他怔怔看著西裝革履的葉黎,方才意識到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不必了。”葉黎冷冷道,隔開了他的手,“你把鑰匙還給我,或者一會兒扔到樓下郵筒裡。如果今晚回來我沒看見鑰匙,明天我就換門鎖。”

秦穆也意識到,自己這個狀態開車,只怕是往安全島上開。但他不可能讓葉黎就這樣離開,擋在了電梯間的門口,顫聲道:“葉黎,我們聊一聊好嗎?”

葉黎沒有說話,每一秒沉默都讓秦穆感覺心頭被剮了一刀:“對不起,昨天晚上是我的錯,我忘記了……”

“昨晚的一切我可以當做沒有發生,你不是故意的。”葉黎打斷了他,“但是華中電子我不能坐視不理。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再證明我和孟江的清白已經沒有用了,但我也不能再讓你回到遠揚……不過,你也可以找葉景生試試?”他終於沒有忍住心底那一絲疑慮,不由出聲嘲諷,卻暗暗攥緊了拳。

萬中之一的可能,秦穆所作所為都是葉景生授意的,該怎麼辦?葉黎覷著秦穆僵硬的臉色,幾乎以為自己猜中了,萬箭穿心的感覺不外乎此。

可笑可嘆,他竟然還真心實意地幫過他:“讓開!我要去上班。”

秦穆一動不動,垂頭嘶聲問道:“你是不管我了嗎?”

葉黎強壓住內心的悲涼和憤怒,嘲弄道:“我管不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