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如雪,堆積在西方山巒間時,董大郎就起身了。穿上自己縫制的時興衣裳,將頭發梳理平整,小心翼翼得白發藏在黑發裡面,接著將胡茬全部刮幹淨。看著自己光潔的下巴,他對著水中的自己笑了笑,這哪裡像四十多歲的人呢?

接著,他就開始了一天有規律的生活。晨練、農活、三餐、十步一叩,五步一拜朝拜女媧宮、行善積德,十數年如一日,極少有耽擱的時候。他像維護一樣機密機器一般維護著自己的身體,甚至還自學了醫術,一面替自己養生,一面替鄉裡鄉親看些小病。以前偶爾小酌的酒,如今碰也不碰,以往常吃的辛辣之食,如今也少沾了。

劉彥昌對他這種與修行相差無幾的生活敬佩不已。他雖也遠離娛樂,可在團圓佳節時,也不免酩酊大醉,痛哭流涕。董大郎對此不過淡淡一笑,他並沒有強迫自己按照固定軌跡生活,只是,順其自然罷了。

不過,雖然他的種種興趣愛好都失去了色彩,但有兩件事,他卻始終樂此不疲,一是回憶,二就是做夢。譬如眼前這個情景,他就曾在門中見過無數次。一日的清晨,他踏著清脆的鳥鳴推開木門,女兒就站在門前,淚眼盈盈地望著他,突然綻開一個笑容,撲進他的懷裡。

董大郎顫抖地摟住懷中溫熱的身軀,哆哆嗦嗦道:“大妞,真的是你?”

雙成緊緊摟住父親,哽咽道:“爹,是我,我終於能回來了。”

董大郎本以為數十年清修的生活,已將他的心磨得如靜湖一般,可到了此時,淚水卻如滾瓜一般落下。

他眼底一片酸澀,嘴角卻高高翹起:“回來了就好,回來就好,咳咳咳咳,爹,咳咳,給你做早餐吃,咳咳……”

雙成一驚:“您怎麼了?”

董大郎極力想將這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壓制下去,可越是如此,反而咳得更加厲害,彷彿要心都嘔出來。他一面捂住嘴,一面極力擠出笑容搖頭:“沒事,咳咳,只是咳咳,稍微著了涼……”

再怎麼精心保養,細細維持,也終究是吃五穀雜糧的肉體凡胎,怎麼可能百病不生。董大郎心中只懊惱,怎麼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大妞回來時病,真是不爭氣。

父親面上的後悔被雙成看在眼裡,她心中一片苦澀,眼淚已然在眼眶中打轉,可這股滔天淚意卻被她生生壓制下去,她強笑道:“我知道,沒事兒,我給您倒杯熱水,吃點藥就好了。”

董大郎鬆了口氣,連連點點頭。可他卻沒發現,女兒在低頭的一剎那,一連串淚水如珍珠一般無聲浸入大地。

對雙成來說,與爹爹分別的時光不過短短幾日,可正是由於時間短暫,他身上發生的變化才更讓人觸目驚心。他的眼角額頭的皺紋又添了幾道,身形再不如年少時的挺拔,而他極力掩藏的白發,那刺目的霜雪,就像一支閃著寒芒的利矢,狠狠紮進她的眼眶,捅穿她的心肝。爹又老了,世界上最殘酷的事,不是我們都終將死去,而是自己享有永恆的壽命與青春,卻只能看著至親一步一步沉入陰間,永遠訣別。

父女倆進門,正對上準備出門晨讀的沉香,雙成驚奇地發現,昔年那個小弟弟,竟然也長成同她一般高的大男孩了。

沉香也嚇了一跳:“大妞姐姐!”

雙成擠出一個笑容,她取來白瓷杯,從錦囊中掏出丹瓶。兩個小瓶子,碧璽雙蝠的中裝得是治病的良藥,而白玉海棠的中裝得卻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

她的手在顫抖,她第一次這般猶豫。她有那麼多仙丹,只要一顆,只要一顆!爹爹就再也不用忍受生老病死的痛苦,而她也可以解除心中的重負……

可是,生死簿上會有反應!爹不會被仙界接納,而她的身份也會大白於天下,娘一定會罪加一等。她的指甲陷入掌心,點點珊瑚珠沁出。

董大郎看著女兒一動不動的背影疑惑道:“咳咳,大妞?”

雙成如夢初醒,她心一橫,還是開啟白玉海棠瓶,將其中唯一的一粒白色丹藥取出,倒進水中。丹藥入水即化,白水澄澈見底,絲毫看不出異常。

她笑著將杯子遞給董大郎:“爹,先喝點水吧。”

董大郎不疑有他,剛剛抿了一口,一股清爽舒暢之氣就從喉嚨沁透周身,折磨他好幾日的咳疾,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