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郎彷彿才從一個漆黑香甜的夢中醒來。他躺在床上,只覺身子一輕,便掙脫了這具老邁腐朽肉身的束縛。他清晰地看到到如水的夜空中星星明媚的光暈,輕輕一嗅便呼入滿腔泥土的芬芳。他渾身輕松,似乎又回到了壯年時期,有著無窮的精力。可不過轉眼之間,他只聽見一聲嗤笑,另一種濃重的黑暗籠罩住了他,他轉眼間便失去了意識。

等再次醒來時,他只覺滿目都是金光,身前傳來熟悉的笑語:“爹,爹,你還不醒轉,更待何時?”

大妞?董大郎愕然睜開眼,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只覺珠箔銀屏,琳琅滿目。他大吃一驚:“大妞、這、這裡是何處?我們怎麼會在這兒。”

雙成含笑不語,只輕輕搖了搖身旁的董娘子。董大郎這才看清了身邊之人的面貌。他曾多次夢見這樣的情景。第一次時,他歡喜地上前擁過去,只觸及濡濕的被褥。第十次時,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取,只掬得滿捧清冷的月光,而直到上百次上千次後,他終於學會了靜靜地坐在一旁,即便是幻影,即便是夢境,可是隻要能多看上片刻,也是上天對他這個卑微凡人的垂憐了。

董娘子也在此時悠悠醒轉,可她也是一樣,與董大郎相對而坐,雖嘴邊含笑,可淚水卻如泉眼一般,汩汩而流。兩個人的眼中都只有懷念悲哀,卻沒有絲毫的欣喜。雙成見此情景,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後,苦澀酸楚頃刻就將她淹沒。她極力壓抑住出口的哭聲,慢慢上前將爹孃的手拉在一起。

她的笑容姣如芙蕖,淚珠如晶瑩朝露,搖晃著落下:“這不是夢,這是真的,我們真的一家團聚了。”

董大郎與董娘子渾身一顫,震驚地看向她,董大郎眼中狂喜鋪天蓋地而來,他緊緊拉住董娘子:“娘子,大妞,這、這……”

他已然說不出話,唯一的本能反應,就是猛地起身,將妻女擁入懷中。雙成最後一次靠在父親懷裡,淌下無聲的淚水。而董娘子在喜悅過後,卻突然回過神來。她掙開董大郎,急急看向雙成:“母後怎麼可能會允我們再次相見?你、你答應了她什麼!”

雙成淡淡一笑:“娘,我們難得相見,你就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來,先吃飯吧。”

董娘子顫聲道:“你叫我如何不想,難道、難道你真答應她,要去親手殺了陸壓?”

董大郎驚駭莫名:“殺了陸壓,這是怎麼回事?”

雙成已然垂眸不語,董娘子長嘆一聲將前因後果說與董大郎,董大郎本以為是一家團圓,心甜如蜜,豈知到了最後竟然是飲鴆止渴。他心下苦澀之餘,就是焦急萬分,他緊緊拉住雙成,說出與董娘子一般無二的囑託:“你現在立刻下凡去找陸壓,和他好好過日子。只要你過得好,爹孃不論如何心裡也是高興的。快去,快去呀!你要是因為爹犧牲了一輩子的幸福,那爹就算是死也不會瞑目的!”

雙成慘然一笑:“自我走進這彌羅宮時,我就再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你們不願我為你們犧牲一生的幸福,難道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看著你魂飛魄散,然後去跟陸壓雙宿雙棲?”

董大郎急急道:“可他對你是真心的,他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雙成眼中淚珠滑落:“我知道,一直以來,都是我對不起他。”

董娘子蹙眉道:“你聽娘說,就算你聽你外祖母的話去殺了陸壓,她也絕不會給我和你爹一星半點的機會。娘和你爹的結局,一樣是天各一方,永生永世不得相見。所以,你別犯傻了,她的話絕不可信!”

雙成莞爾一笑:“她是算無遺策,難道我就是省油的燈了嗎?你放心,我早有對策。”

董娘子驚疑不定:“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能有什麼對策?”

雙成眼角劃過一絲晶瑩道:“我有時寧願你不是天庭的公主,陸壓也不是前天庭的太子,我們都只是普通人,在凡間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然後在安詳地死去。”

董娘子的淚水簌簌落下:“娘又何嘗不是,可是,天不從人願,又有什麼辦法。”

雙成垂眸拿起青花纏枝蓮紋壺,倒了三杯酒,酒液如軟玉,在珠輝下晶瑩剔透。雙成仰頭笑道:“你放心,我說了,我早有對策。來,我們先喝一杯酒,再坐下來慢慢說。”

董大郎與董娘子都是滿面悽苦,雙成再三相勸,他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估計連味道都沒嘗出來。雙成突然道:“娘,如果讓你和爹在一起的代價,就是你不做仙女,從此墮入生死輪回,你願意嗎?”

董娘子一愣:“你為什麼突然這樣問?你還不明白嗎,我與你爹,已然是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