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成和陸壓一道,風風雨雨十數年,在如詩青春中無話不談,在艱難險阻中的互相依靠。陸壓瞭解雙成,就如雙成了解他一樣。他能一眼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她也能輕易瞧出他內心的隱憂。

雙成心中的疑慮不比陸壓少半分。將自己全家的命運寄託到旁人身上,哪怕那個人是她的外祖母,她孃的親生母親,她也不可能完全不擔憂。可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是事到如今,她與表舅楊戩都不會選擇這條冒險之路。她透過放置在劉家村的靈鏡,能清晰瞧見她爹與劉姨父的生活情景。

她的一句承諾,比任何起死回生的靈藥都要有效。董大郎和劉彥昌如同枯木逢春,老樹開花。死水一般靜默無助的等待,終於迎來了希望。他們開始有了生活目標,兩個老頭每日樂呵呵地做風箏、畫摺扇,一人揹著一個大筐,走上七八裡的山路,去縣城裡換錢,日出便行,日落方歸。雙成從來沒想到,她爹還有這麼財迷的時候。他每晚都小心翼翼地數著銅錢,數到一定數目之後就用紅線穿好,並在上面貼上紙條,他嘴裡還不住唸叨著。雙成第一次見此情景時,還是忍不住泫然淚下。

他說得是:“給娘子買衣裳的錢攢齊了,大妞過幾天回來的菜錢也存好了……對了,還有梳妝臺,唉,這個腦子,記下來、記下來,不然過幾天就忘了。”

劉彥昌同樣也是如此:“得買幾盆牡丹回來,三娘最喜歡花了,還有給沉香做得肉幹,他在外面不知道吃得好不好……”

兩人在昏暗的燭火下一面數錢一面自言自語,就這樣便能興高采烈地過上大半晚上,最後,總是以相視一笑結束。劉彥昌笑道:“大哥,小弟覺著,咱們家的好日子,說不定真的要來了。你看看這些天的生意,實在是好的驚人。”

董大郎笑著頜首:“終於苦盡甘來了。”

劉彥昌喜道:“等三娘和表姐出來之後,咱們兩家還是住到一處吧。就在劉家村怎麼樣?”

董大郎有些猶豫,他一方面捨不得劉彥昌這個親人,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懷念故鄉。幾十年了,荻蘆村中槐花只在他的夢裡開放。他糾結了半晌方失笑道:“瞧我,想多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憂心這種事。”

雙成悚然一驚,難道爹已經察覺了她的謊言,誰料,董大郎莞爾一笑,略有些渾濁的眼睛裡迸發出青年人般的純然喜悅。他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住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一家人……雙成仰望天空,一家人真的能有在一起的時候嗎?這懷疑恐慌就似一道閃電劃破她的心田,可隨即她就鎮定起來,一定能,一定可以!毫無疑問,她一定能做到這點。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她的命。

淡紫色的羅帕拭上了她的眼睛,陸壓望著絹帕上的淚痕,輕聲道:“會好的。你不是也有預感,你爹孃的解脫就在眼前了嗎?”

雙成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當然,我只是……想到那樣的情景,就不由流淚。”

陸壓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容易哭鼻子,說你是傻妞,你還不信。”

雙成佯怒,抽了他一下:“你才是傻妞呢!”

“瞎說。”陸壓吊兒郎當地躺在藤椅上,丟了一塊桂花糕在嘴裡,“敢做不敢當可不是君子所為。”

雙成挑挑眉:“我本來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傻妞,而是個傻小子。你派那麼些人去買我爹和姨父的東西,萬一露出破綻來怎麼辦?”

陸壓差點被嗆著,他在雙成揶揄的眼神下灌了一大口茶水,突然道:“那你藏身在嫦娥身邊,就不怕被後羿看出端倪嗎?”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了,幸好有多日在天庭唇槍舌劍的經歷,雙成心思電轉,面色如常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差人去盯著她而已,至於親自上陣,我還沒那麼沖動。”

陸壓定定看了她半晌,驀然一笑:“我猜你也不會那麼傻。這樣關鍵的時刻,居然還會為我分神。你不是那麼莽撞的人,對吧。”

雙成重重地點點頭:“當然。”

陸壓替她拆下頭上的珠花,産自昆侖的毫末珠依然光彩熠熠,這是他當年沒有送出去的禮物,如今終於戴在她的頭上,然而,珠光映照下的人卻已不複往昔的生機勃勃,她總是泛著紅暈的面龐此刻血色全無,晶瑩剔透恍若玉人。陸壓心下一沉,嘴裡仍柔聲道:“睡吧,不久後就有一場硬仗要打,早些休息、養精蓄銳。”

雙成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聽著陸壓遠去的腳步聲,又將神思專注到了天庭,渾然不知,他又折返回來,面色鐵青,一轉身就回了興都。

從她執意不肯讓他檢視魂魄時,他便心生疑慮,後來疑惑因她的表現更加深重。如果她真留了一道魂魄在天庭,所做得之事應當是嚴肅至極,怎會時時便笑出聲來。他適才心念一動,出口試探,萬萬沒想到,她居然真的膽大包天到割了兩道魂魄,還隱匿在嫦娥身邊。為得是誰,不言而喻。

在他們倆的這段感情中,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先愛上的一方,同時又是被動的那個。他付出全心全意的愛,而董雙成分給他的卻是好幾分之一。在他日思夜想時,她能夠忍住十年不見他。在他們久別重逢後,率先道別,趕他回去的永遠也是她。他不會因此減少一分一毫的愛意,可有時卻難免沮喪。他時時在想,什麼時候她能多關注他一些,多喜歡他一些呢?現如今,他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卻毫無喜悅之情,甚至有不敢承受之感。是的,這份深沉無言的感情讓他感受了生命無法承受之重。她的愛不像太陽,不是光明正大的付出,也不像雨露,能讓人常常察覺到滋潤溫柔。她像是一座高山,永遠冷靜,永遠緘默,卻永遠在竭盡全力,保全所有的人。

不過,她還是看錯了他,她盡管是固執之人,可自幼說一不二的他又怎會是輕易改變主意之輩呢。

興都巍峨古樸,王宮位於中央。一道長虹無聲無息地落入寢宮之中。陸壓踏著柔軟的地毯,走到金壁之前,太陽真火升騰而起,沉重的金壁緩緩開啟。他沿著回環曲折的樓梯而下,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聽到了地下震天的喊殺聲。他站在這個地下環形角鬥場的最高處,下方將士們銅盔犀甲,正在廝殺,旌旗如雲,流箭交錯。粗粗一看,絕對不少於十五萬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