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照片上,被江敏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又瘦又小,一雙眼睛呆滯無神,兩頰幹癟黯淡無光,長得一點也不像他那明媚冶麗的母親,若是不說,誰也不會把他當成江敏的兒子。

關堯卻看著這個男孩的模樣出神了,他輕嘆一聲,抽出那張照片,放到了鬱春明的面前:“你之前不是問我,江心是誰嗎?看,他就是江心。”

鬱春明坐著沒動,只有視線稍稍偏移。

“江心是江嬸兒的大兒子,也算是……我的弟弟。”關堯眼角一酸,忽地不說話了。

二、三十年前,在廠子還沒倒,林場還算紅火的時候,住在這座家屬院中的人幾乎都是熟識,更別提門對門的江家和關家了。

江敏的父母是墾荒團的農民,本住在金阿林山裡面,一次機緣巧合,長相出眾的江敏被下鄉慰問的林場文藝團團長相中,送到了二廠的子弟學校裡培養。沒幾年,這個機靈活潑又漂亮的女孩就成功地考上了藝術學校。

十七歲那年,已成為金阿林山最耀眼“明珠”的江敏被文藝團選中,送往松蘭大劇院交流學習。據二廠的老人和熟知江敏的鄰居說,她就是在那個時候遇上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開啟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

“聽說還是個官兒呢。”關堯小時候,慣愛在人背後嚼舌根的王姨上他家吃飯時,就曾擠眉弄眼地對關堯奶奶說過,“你說說,這麼漂亮一人兒,又在省城傍上了個官兒,幹啥還回咱們這小地方呢?保不齊是犯了啥錯事,被人休了所以才回來的。不然,人家大官兒能讓她挺著個肚子在咱們這兒被人戳脊梁骨嗎?”

這話在關堯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總是試圖弄清,江敏的大兒子江心,到底是不是她和她那位前夫所生。

但可惜,關堯沒能聽全王姨的話,當意識到接下來的內容即將“少兒不宜”後,關堯奶奶立刻把趴在一邊聽小話的關堯遣走了。這兩個女人後面又說了什麼,沒人清楚。所以關堯只能預設,江心就是江敏前夫的兒子。

不過到底是不是,並不重要,畢竟關堯想弄清這一切的原因,只是要給江心一個解釋,一個讓他不再被大院裡其他孩子欺負的解釋。

“當年他總是跟在我後頭,拽著我的衣服下擺,管我喊哥哥。”良久後,關堯說道。

“那是因為他沒種,總被人欺負。”江敏抽著煙,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

鬱春明仍舊一言不發,似乎在專注於相簿中那些靚麗的文藝團女演員們。

關堯兀自往下道:“他身上總是帶著傷,問他咋來的,他也不說,我就只能把他領回我家,讓我奶奶給他上藥。”

江敏吐了口煙。

“再後來,他就跟我住一屋了,每天吃我奶奶包的餃子,睡我房裡的那張床,我還和他約定,將來要一起做警察,這樣就能不被人欺負,就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關堯放下了照片,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可惜了,再後來……”

“再後來,他就掉河裡頭,死了。”江敏冷漠地接道。

關堯一頓,沒再說話。

江心到底死沒死,林場職工家屬院裡眾說紛紜。

王姨說死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江心九歲時的某一天離開了紮木兒,此後再也沒有回來。一年過去,有人在寧聶裡齊河裡打撈起了一具小孩的屍體,無數人以訛傳訛,說那就是江心。

關堯的奶奶卻說江心沒死,說他只是被江敏送去了松蘭,大概是放到前夫身邊養著了,等長大了,就會回來。

十幾歲的關堯信了奶奶的說辭,絲毫沒懷疑過奶奶只是為了寬慰自己悲傷過度的心,直到他長大後,才逐漸想清,或許江心真的死了。

這已成為一道存在關堯心底的陳年傷疤,他很少再去回憶當年,他把自己與江心的唯一一張合照擺在客廳的餐桌上,卻又不許照片本身再見天日,只肯自己在偶爾追憶往昔時,拿起反扣著的相框,看上兩眼。

關堯幾乎從未向旁人提起過江心的事,但不知怎麼,今日,當鬱春明坐在他身邊時,他忽然就把當年的一切吐露了出來。

“都怪我不好,我不該約著他去河邊的白樺林裡,如果那晚他沒去,或許他就不會,不會掉河裡……”關堯低下了頭。

鬱春明緩緩轉過身,看向了他。

“那天我倆說好,先去橋邊上看火車,然後再去人家部隊的營地邊上撿廢彈殼,結果我因為學校的事情耽擱了,等我走到河邊上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去了啥地方。”關堯說道。

“再後來,他就消失了,第二天早上我沒找著他,第三天也沒找著他,第四天、第五天,家屬院裡的人都出去找,結果就是不見他的影子,我們找了足足倆月多,到最後,大雪一下,外面寸步難行,只好放棄了……”關堯抹了把臉,擠出一個笑容,“我奶奶怕我傷心,騙我說江心是被江嬸兒送去松蘭了,送去人家親爹那裡生活了,我當時還真信了,天天跟關娜盤算著咋去找他。”

“那你去找他了嗎?”鬱春明終於開口了,他問道,“那你後來去找江心了嗎?”

“我找了,”關堯一頓,“我偷偷收拾好了行李,倒賣了我收集的郵票,換了車錢,一個人跑到松蘭,挨個派出所打聽。沒想到,還真給我打聽出了東西。”

鬱春明眼光微動。

關堯看向他,雙眸泛著紅:“有個好心的老警察,聽說了我要找的人,就按照我提供的資訊,給紮木兒那邊打去了一個電話,然後……他查到了江心的死亡證明。”

鬱春明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蜷縮了起來:“死亡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