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國界碑(七)(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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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國界碑七)
鬱春明並不知道,這世上唯一一個在二十多年後一眼認出他的人是江敏。
那應該是個傍晚,江敏長期服藥後記性不好,如今她只能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鬱春明的那天應該是個傍晚。
當時她正站在陽臺上抽煙,外面的天色很暗,林場職工家屬院中冷冷清清,秦天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孔大輝也上外地跑生意了,江敏一個人留在家裡,百無聊賴地聽著古董唱片機“咿咿呀呀”地播放著一首老歌。
也正是那個時候,江敏看到了坐在樓下門洞臺子上的鬱春明。
和她一樣,鬱春明也在抽煙,而且是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似乎在等人,目光時不時往大門口飄去,臉上的表情也相當焦躁。
在等誰?肯定不是在等我,江敏平靜地想道。
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藥物讓她在大多數時候保持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冷漠,她沒什麼多餘的感情,她也不需要什麼多餘的感情,畢竟過於豐沛的愛恨於她而言已經是過去式了。活了五十多歲,江敏忽然覺得麻木才是最好的狀態。
但此時此刻,當她看到鬱春明的正臉時,她那不知麻木了多久的心髒猛地“撲通”一跳,一個念頭瞬間蹦入腦海:
江心回來了。
江心怎麼會回來?他給鬱鎮山當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還會記得自己這個糟糕的母親嗎?
他恨我嗎?他討厭我嗎?他能認出我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江敏夾著煙的手頓時抖了起來,這不是精神疾病帶給她的副作用,而是緊張和焦慮的正常生理反應,江敏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什麼叫正常的生理反應了,她有精神病,大夫是這麼說,別人也是這麼說,可眼下,她的心裡又確確實實地湧入了一絲正常人的感情。
江心……江心是她的兒子。
江敏大口地喘著粗氣,她手忙腳亂地拉上窗簾,然後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屋裡。
可片刻過後,樓下又傳來了江心的聲音。
他在跟關堯說話,兩人不知談起了什麼,他們先是去了車棚,而後又出了大門。
江敏坐在房間內,聽著他們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然後,這個女人便忽地想起了自己把江心丟去松蘭的前一夜。
前一夜是在火車上度過的。
那年江心九歲,江敏剛過三十,這麼一對年輕的母子坐在亂糟糟的火車上,立刻引來了不少旅客的注意。
“同志,出示一下介紹信吧。”有個列車員說道。
江敏很快便從揹包裡找出了一張來自松蘭大劇院的介紹信,她端端正正地遞上前,交給了列車員。
列車員只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同志,這張介紹信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您是不是拿錯了?”
“沒錯。”江敏面無表情地回答,“就是這個。”
列車員不得不追問起來:“同志,您的工作單位和家庭住址是哪裡?去松蘭又是幹啥的?”
江敏彷彿聽不見,她穩穩地坐在椅子上,藏在桌下的手卻緊緊地攥著江心的衣角。
後來這件事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江敏已經記不清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似乎是江心一直在哭,哭得周圍有人煩躁,有人心軟,然後,就不了了之了。
如此,她才能帶著這個無辜的孩子,在松蘭走街串巷,一路找到鬱鎮山的住址,放開了嗓子大鬧一場,再繼而,丟下孩子,一走了之。
沒了江心,江敏渾身輕松,她像十幾年前剛到松蘭時一樣,沿著烏爾裡希大街走到了江邊,然後站在跨江大橋上,遠眺墜日原上的夕陽。
她回憶起了自己第一次在松蘭大劇院裡見到鬱鎮山的情景,回憶起了抱著江心,站在金阿林山中看炊煙嫋嫋的情景,回憶起了當女兒時,揹著行囊離開家鄉的情景,她忍不住輕輕地哼起了那首歌,唱起了《我的故鄉金阿林》。
歌聲飄蕩在江面上,並隨著傍晚的風一起,流淌進了旱柳的枝葉與莎草的芳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