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杜鵑峰四)

雪越下越大,在樹林梢頭積了白茫茫一片。

江敏靠在窗邊,看著那白茫茫一片的大雪,吐出了一句話:“叫‘小梨花’,那個被張南禍害了的孩子,在《我的故鄉金阿林》裡,演的角色叫‘小梨花’。”

“小梨花?”舒文年紀稍大,看過重排版的這部話劇,她想了想,說道,“不就是女主角李紅歌的小名嗎?”

“對。”江敏點了點頭。

《我的故鄉金阿林》講述了一個有關上世紀林場女工自強不息、拼搏向上的故事。女主李紅歌,因在幼時目睹父母為了革命,葬身雪海,而落下了心理創傷,有口不能言,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啞巴”。但她又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勁兒,誓要在建設祖國的浪潮中,揮灑熱血。

在這部話劇裡,生在杜鵑峰下的李紅歌經歷了戰爭年代的槍火洗禮,沐浴過太陽升起時的燦爛輝煌,在萬裡阿林中追逐夢想。她曾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並肩戰鬥的愛人,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但最終,她用自己那股不服輸的勁兒,沖破了曾經的創傷,在首都大劇院的一場文藝彙演中,以歌聲唱響了故鄉的金阿林。

而“小梨花”,就是幼時有口不能言的李紅歌。

“梨花嬌嫩脆弱,刮場風、下場雨,便全都落下來了,我要做料峭寒風中的雪梅,做懸崖百丈冰上的花枝!”江敏望著窗外的雪,忽然一笑,“這是‘小梨花’變成李紅歌時的內心獨白,那會兒她站在臺前表演,我站在臺後念詞,‘小梨花’會彎腰捧起一支雪梅,插在自己的馬尾辮上,然後幕布一轉,我就登臺了。”

聚光燈打下,金阿林山最耀眼的“明珠”永遠都能贏得滿堂喝彩。

鬱春明彷彿再一次聽到了那首歌:

遙遠的金阿林,遼闊的金阿林,我的故鄉金阿林……

蘆葦叢與香蒲草在風中搖曳,杜鵑簇擁著白樺樹,河水奔往遠方,三十多年前,明媚張揚的李紅歌就這麼昂著頭、挺著胸,眺望著遙遠的故鄉。

在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上,有多人愛過李紅歌呢?

不計可數。

遺憾的是,李紅歌終有一日能開口,而“小梨花”卻至死都是啞巴。

“她識的字很少,也寫不出一段完整的話。”江敏說道,“我和文藝團的老師一起教她,教她讀書、看報、練書法。”

說到這,江敏的神色漸漸暗了下去:“然後,有一天,她終於能把她的故事寫出來了。”

什麼故事?一個悲慘的故事。

“當時我剛從松蘭回紮木兒,文藝團的領導還在討論到底要不要重新接納我,‘小梨花’就出事了。”江敏拉開電視櫃,從櫃子的深處,翻出了一張至今仍舊儲存完好的稿紙。

稿紙上的字歪七扭八,其中還有大量的塗畫與刪改,鬱春明和舒文看了很久,才看出到底寫了一個什麼事。

“‘小梨花’告訴我,她五歲那年,當時身為職工醫院副院長的張南帶著她上省城瞧病,在去往省城的火車上,把她領進了廁所,動手動腳。為了不讓‘小梨花’把實情抖摟出去,張南昧下了廠子給籌的錢,帶著只做了一個面部修複手術的她回了紮木兒。”江敏又點起了一支煙,她隔著那層煙霧,看著稿紙笑了起來,“張南這個老畜生,竟然拿‘小梨花’的親爹要挾她,說她爹在後勤管倉庫,三天兩頭偷雞摸狗,要是不順著來,自己把她爹偷雞摸狗的事兒報上廠子,‘小梨花’一家子都沒活路。”

鬱春明目光一凝,道出了一個名字:“李英。”

“對,就是李英。”江敏咯咯笑道,“張南這老東西自己裝模作樣地給李英壓下處分,實際上,背地裡靠李英從倉庫倒騰出來的東西發財。他表弟在南邊跟外國人做生意,張南就轉手透過他表弟把東西賣給外國人,真查起來都查不清楚。‘小梨花’忍氣吞聲了快十年,最後實在沒忍住,把這畜生告到了二廠保衛科去了。”

二廠保衛科科長苗小雲,江敏曾親口說過,她是錢國偉最大的姘頭。

所以,後面的事情可想而。

錢國偉是廠子裡出了名的“二代”,張南跟他親爹、幹爹一衣帶水,苗小雲自然得聽大領導的話。在“小梨花”告狀後,她倒打一耙,顛倒黑白,先是逼得“小梨花”離開了文藝團,而後,又逼得她上吊自殺。

“如果不是被我發現了,那小丫頭恐怕早就吊死在我們文藝團的排練室裡了。”江敏抽著煙說道,“那天我的檔案剛被文藝團重新接收,我帶著演出服回更衣室,結果看到了‘小梨花’空了的衣櫃。同事告訴我,廠裡的人都在傳,說‘小梨花’長大之後不安分,和苗小雲一起爭搶錢國偉,爭搶得頭破血流。這事兒我一聽就知道不對勁,轉頭跑去李英家裡找,沒找著。我不放心,又回了文藝團,那丫頭竟然已經在排練室裡準備上吊自殺了。”

鬱春明緩緩拿起了那張稿紙:“這是你救下她,她寫給你的?”

“不,這是她的遺書。”江敏眉梢微動,她說道,“那天晚上,我拉著‘小梨花’沖進了張南的辦公室裡摔盆砸碗,要他給我們一個說法。我記得,去的路上,還遇到了徐文他老妹兒,那妹子也是個性情中人,和我倆一起把張南堵在了門口。張南嚇得屁滾尿流,哀求我千萬別把這事兒捅漏出去。‘小梨花’也膽子小,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被那老東西折磨了十來年。我只好要挾張南,讓他不許再在廠裡傳‘小梨花’和錢國偉的謠言,還讓他撤了李英的處分,否則我就帶著‘小梨花’上松蘭,找……”

說到這,江敏一頓,撣起了煙灰。

“那這事兒……李英清楚嗎?”鬱春明問道。

“清楚,就是我告訴他的。”江敏回答,“‘小梨花’當時還不到十八,這種事兒,必須告訴她爹孃。”

所以,在大火燒起的前一天晚上,李英拎著榔頭找張南,想必就是為他女兒李勝男而去的。

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江敏也說不清了。

“我從河裡爬起來之後,拎著燒火棍在廠子裡轉悠了一天,沒找著那仨畜生,也沒見到張南,等到了晚上,還沒報完警,廠子又被燒沒了。所以,9月24號當天發生了啥,我也說不準,沒準那場火真跟大家傳得一樣兒,就是李英因為張南,蓄意縱的火。”江敏終於抽完了一支煙。

鬱春明看著手中的那紙“遺書”,輕聲問道:“這些事兒,上次我和關堯來時,你為啥沒說?”

江敏斜靠在沙發扶手上,她笑了一下,回答:“因為十七年前,一個自稱自己是錢國偉的人回來找過我,我當時發瘋似的跑去派出所報案,可卻沒一個人相信我,他們都說我是瘋子,瘋子講的東西,誰敢信呢?”

聽到這話,舒文渾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