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看他是怎麼想的咯。”胡悅笑了,“如果他能做到的話……那我也沒問題啊。”

但,問題是,師雩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下午沒門診,乘著午休時段最後一點時間,胡悅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裡躺倒搓肚皮,拿出手機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回顧著她和師雩的微信——大多數,的確都是公事,偶然師雩會拍些自己吃到的菜品給她看,她也偶爾禮尚往來,話倒是聊得不多。畢竟一個正常上班的醫生,是絕對不會有很多時間聊微信的,要門診、要手術,下了班還要看論文,微信不能做到即時回的話,聊是聊不起來的,因為你也不能確定,自己回複的時間對方是否有事,一天這樣隔空聊上十數句,差不多算是‘沒什麼關系的關系’的極限了。

要怎麼樣的關系才能聊得多呢?那自然是值得分配整塊時間來交流的關繫了。胡悅一直在想,回s市簽合同和鐘小姐的門診,實在是巧,而駱總本人又絕沒有這個動機,是不是師雩在背後有點影子……但也不像,她回來了,他也沒因此更積極一些。這讓她隱約有些失落,卻又鬆了口氣:被騙了十二年,她是真的受夠了這些。如今雖然已經開始上班,但多少還有些不情願,彷彿這不是她的自由意志,這種隱隱被操縱的感覺,如果和師雩有關,她……

倒不會吃驚,因為他好像就是這樣的人,但可能是就會有一點生氣和失望的。

是不是因為這點懷疑,所以不想見他呢?

她也說不清,重新忙起來以後,好像又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就這樣慢慢地淡了聯系,一切隨緣大概也不錯。想見面的心,從剛開始的期待又抗拒,到現在反而看淡了,只有關心是仍在的,就算知道紀錄片的事,大概周院都會和他說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想掏出手機通風報信。

胡悅糾結了很一會兒,這才放下手機去做手術——她一回來,原本的客戶都紛紛上門,也算是徹底從師雩那裡獨立出來,有了自己的客戶群。

“胡醫生,這是我男朋友。”

病床前,文小姐看著她直笑,把床邊的男孩子介紹給她認識,“之前門診他有事,沒陪我過來——今天他陪床,有什麼事你和他說好了,你可要照顧好我啊。”

最後一句話,是仰著臉對男朋友說的,她男朋友胖乎乎的,一看脾氣就好,摸著後腦勺笑,“知道啦,全麻手術我常做的啊,很精通的,半個行家了。”

他就是不說這句話,胡悅都覺得他眼熟,這一說更感到經常和他碰面,不免多看了幾眼,文小姐笑著說,“我們就是在這裡認識的——他經常來這裡住院的啊,做抽脂。”

“啊!”這一說,胡悅頓時釋然:是了,感覺是在抽脂組那邊見到過很多次類似的臉。

“那次我來找你複診,出來以後,心情很低落,就坐在樓梯間抹眼淚,剛好被他撞見,我很不好意思,沒想到他還來安慰我。”文小姐說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她是不願講自己為什麼複診出來以後心情低落,胡悅卻是不記得了,這期間發生過太多事,愕然了一會,才想起來,最後一次複診,自己對她的態度大概是很粗暴。

為什麼會粗暴?不就是因為文小姐情願耗幹積蓄,甚至借貸,也要繼續做整容手術嗎?她是不贊成的,只是也不便幹涉,所以態度特別冷漠。文小姐大概也有所感覺,甚至有些動搖,所以走出去以後,才會忍不住要哭。

至於現在,怎麼歡歡喜喜地來做手術了……那,還不好理解嗎?一次抽脂手術也不便宜,在中國這個體重壓力並不太大的國度,男生持之以恆地來做抽脂手術,家境不可能差。胡悅隨便一掃男孩子的穿著,就認出兩三件名牌,她暗自點頭,“挺好的,有緣分。”

兩個女孩子眼神一撞,各自都是意會,文小姐對她討好地笑了笑,像是要請她放一馬,牽起男朋友的手撒嬌地晃,“小鄭對我很好,都不在乎我做過臉,他很開明的。”

小鄭看起來脾氣非常不錯,笑呵呵地望著文小姐,眼底全是愛意。“我自己也做的呀——能漂亮就好,胡醫生,拜託你給她做得好一點哦。”

一看就是在溫室裡長大的富家子弟,可能因為體重有點自卑,太美的女孩子也不敢追,文小姐這樣的小家碧玉,正合胃口,能看得上他,他自然也高興。這兩個人倒是一拍即合,胡悅猜小鄭很捨得給女朋友花錢。

“是好事。”她笑著說,“一定給她好好做手術,讓她漂漂亮亮當新娘子。”

這句話說得小鄭和文小姐都紅了臉,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偷笑,又互相看看手上的戒指。胡悅笑著搖搖頭,“好了,上手術床,要把你推去手術室了。”

小鄭自然一路送到手術區門口,文小姐進了手術區還和他眉目傳情,門關了,笑意未歇,對胡悅說,“胡醫生,我現在真的很開心。”

開心就好,胡悅當然只有點點頭,文小姐怕她不信,急急說,“我真不是看上他的錢——”

說到一半,望見胡悅的眼神,又沉默了,低頭一會,語調微微冷靜下來,“至少,不是隻看上他的錢。”

這話就說得真誠了,胡悅還是笑,文小姐想了一會,也笑了。“他人不錯,我會對他好的——胡醫生,這樣也挺好,我滿喜歡他的,如果我沒有做鼻子,真碰不到他,他也未必能看得到我。”

“我們的婚禮要去大溪地辦,他一家人都挺好的,很大方。”戴上呼吸器以前,她輕聲說,“整容……到底還是改變了我的生活,讓我過上了以前不敢想的日子。”

“我現在真的很開心,謝謝你,胡醫生,謝謝你給我修複了一個這麼漂亮的鼻子……”

她眼皮慢慢往下掉,閉目安睡過去,護士熟門熟路地過來張望了一下,“開眼角?”

“嗯,現在覺得眼睛太小了。”胡悅說,她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張清秀又精緻的面孔,在心底構思著手術,“她的經歷,挺跌宕的,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好還是不好。”

開眼角不是太複雜的手術,護士都很有興趣八卦,聽她說完這兩個做鼻子出狀況的病人,也都不禁感慨,“那個小鄭,我可能給他做過麻醉哦,家裡是挺有錢的,男孩子人也挺單純,麻醉以前和我聊天,印象蠻好的。”

“人生無常啊,她運氣算是好的了,因禍得福,這一哭,還哭了個金龜婿出來。”

是嗎?胡悅想,她微微地笑了,在一年以前,誰能想得到,文小姐的運氣有這樣好?十年以後,再回來看,又有誰能說清,她此刻遇到這個人,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一臺整容手術,耗時不久,但幾乎是每一個踏入十九層的客戶,在以後的人生中也都會常來造訪,在一臺臺不同的手術中,同一個人的故事被拉得這麼長,折射出的悲歡離合,個中三昧,該如何言說?胡悅做這行三年,到如今才大概慢慢品出點滋味,她有一些感觸,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卻也不想憋著,做完手術,她想拿起手機給某個人發條微信,報告一下舊客戶的新進展,可,才拿起手機就怔了一下。——十幾個未接來電,這是出什麼事了?

她趕忙推開鎖屏,看了一下,全都是一個s市的陌生號碼,胡悅猶豫了一下,還是回撥了——她覺得不是騷擾電話,應該的確是有人有事找她。

“喂,你好。”電話接通,她自報家門,“請問剛才是有人打這個——噢!是你啊。”

隨著對面的敘述,她的眉毛越皺越緊,“我……我知道了,你稍等,先堅持一下,我一會就給你回撥,我——我現在就給師醫生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