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像是接續了她第一次過去他家吃飯的對話,那麼遙遠,但一瞬間,記憶像是全都回潮了,那一天好像正是除夕,他們買了太多菜,她做了整整一桌,可一口都沒來得及吃,一通電話,把他們叫走。好像那是椰子雞火鍋,那股清香味兒從記憶裡飄了出來,同時傳來的還有她吃驚的聲音,“這個,總是不方便啊。”

“哪裡不方便?”

“以後你結婚了呢?生小孩了呢?總要規劃出嬰兒房呀。”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他們又處在怎樣一種尷尬的緊張裡?現在回頭看,過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出荒謬的戲劇,他們所懷抱的秘密和猜測,如今都清晰地展現在觀眾眼中,也使得他們的種種表現,彷彿就像是黑色幽默,緊張中透著滑稽,笑完了又有點心酸。

不知不覺,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現在,他終於做出了當時他無法給的回答。

“什麼隔間都不做,是不太方便。”

也該為將來考慮了。

也終於可以,為將來考慮了。

他們依舊緩緩地走著,走在這靜謐的街道上,沿街的小店霓虹點點,卻只是虛化的背景色,擦著身邊騎過的共享單車,鈴聲響成了音樂,胡悅喉嚨發緊,她不再甩梧桐葉了,而是學著師雩,若有所思地轉著它,泛黃的葉尖顫動著轉成小小的漩渦,她的眼神粘著走,“你變了。”

“哦?”

“你開始想以後的事情了。”

“因為我終於有以後了,”師雩說,他忽然不再尖銳也不再嚴厲,不再跳脫不再捉狹,而是極平和、極欣慰、極慶幸、極解脫地說。

“因為你,我終於有以後了——我也終於有‘我’了。”

因為她相信了他,他終於有了將來,有了名字,有了自我,即使還需要付出許多、承擔許多,但,那個噩夢終於醒來,過去的那段歲月,總算結束了。

他的感激,當然合情合理,這是他應該表達卻從未說起的話,應該說,但不必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早超越了簡單的感激與被感激,只用這句話總結,便已經足夠。

但,這句話,說的是否只有這些?

胡悅側眸看看它,又專注地望向那片漂亮的黃葉子,它還在旋轉,時而順時針,時而逆時針,微小的葉片碎屑被轉出來,這終究是一片脆弱的落葉,禁不起太多折騰。

又有誰的人生禁得起這樣多的波折呢?

“你變了,”她又說,像是有點打趣,也有些感慨,“坦率了。”

如果是以前,感激的情緒,師雩是不會說的,可現在,他說出口,還說得坦然,他確實是變了,胡悅的話,好像回應得也只是這個意思,又好像還含了一點微妙婉轉的諷刺。

師雩聽出來了,他笑了一下,“已經沒什麼需要隱瞞的了。”

他本來就不像是哥哥那麼封閉,是個開朗無心機的性格,胡悅點點頭,“是嗎?”

“當然。”

“那,”她的手指停了下來,落葉從一團旋風,變回一張漂亮的書簽,拈在指間,似笑非笑地側頭看他,“我想知道,元律師叫我回s市……究竟是真真姐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師雩的眼睛眨了兩下,他的確比從前坦率多了——無需言語,表情就足以回答一切,胡悅舉起葉子作勢要打他,“坦率了?”

他仍是笑,不慌不忙,好像也預料到她最終會如此懷疑,“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你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性格,那麼,我做出這樣的安排,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胡悅被噎得說不出話,她又開始慢慢地轉葉子,垂頭踩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地走:師雩的‘意思’,透過他的安排,還有什麼不明顯的呢?他的暗示,已經給得夠多了。

而她……她的想法,又有什麼不好明白的呢?他們已經在這樣的夜裡,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這麼久,他們彼此的想法,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又何須言語,難道不是昭然若揭?

他們都不說話了,只是繼續往前默默地走著,也許,早就錯過了該轉彎的路口,只是誰也沒有戳破。

“其實,這些年,我心裡最放不下的一件事,並不是我自己的冤屈。”

師雩再開口的時候,忽然說起的是一樁好像很無關的事,“我和師霽,不愧是兄弟,他最在意的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事。”

盡管這件事,除了兄弟倆,現在再也無人在乎,甚至連胡悅都沒有想過,袁蘇明也未曾對她傾訴,兄弟之間的對話,只發生在擦肩而過的瞬間。

“他說,我有機會救大伯的,我可以做到的。”

“確實,我是做得到的,我們既然可以瞞著所有人做一臺秘密的整容手術,那麼,當然也可以用偷龍轉鳳的方法,在別的省市,安排大伯接受骨髓移植。會有很多難處,但,以我的能力,付出極大的努力,或許,我是可以救他的。”

“但是我沒有。”師雩說,他的語氣重新低沉下來,但沒有愧疚,只是冷靜地敘述,“我沒有,我心裡放不下,我猜到了,伯母應該和堂兄有聯系,她犧牲了丈夫的命,換兒子的清白——也是在賭我的心軟,她覺得我會心軟,我會盡力奔走,給大伯安排一場私密的手術。而大伯也猜到了,卻只是保持著沉默。”

“他一直沒有求我,沒有把一切說破,也許那是他最後的尊嚴,也許,他認為那是他自己應受的懲罰。伯母賭輸了,氣急愧悔交加,可她什麼也不能說,說出口,就證明她的確有這樣的念頭,想利用我的不忍,佔足兩頭的便宜。所以,大伯走了以後,她去世得很快,她其實是被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