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的時候,會想念這裡嗎?——十二年了,該不會在上次以前,都沒回來過吧?”

師雩乘警車去a市,自然沒有他們直接飛去a市更快,袁蘇明租了輛車,旅館也是早預定好的,胡悅問他想不想回老爺子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居住的新房看看,被他回絕了,車先開到陵園,袁蘇明買了些紙錢香燭,他已沒那麼胖了,但在六名長輩的墓前逐一上香,仍是不小的工程,累得滿臉是汗。胡悅站在一旁,人來了也不跟著拜,只有在師雩父母墓前跟著合十下跪,上了一炷香。

距離上次來給老爺子下葬時間不久,這一塊沒什麼要打掃的地方,上完香,等紙錢燒完了,袁蘇明累得扶著大腿喘氣,下臺階時腿都在顫抖,表情卻很滿足,他呼哧呼哧地說,“沒有,一個陌生人,回來做什麼?我沒有回來的身份。”

“其實,照料老爺子生活的劉阿姨什麼都不知道,你假扮成當年的學生的話……”胡悅講。

袁蘇明掏出手絹擦了擦汗,搖頭說,“我不知道他怎麼和祖父說的,如果……祖父深信是我做的這一切呢?”

是啊,如果連老爺子的‘他這些年過得很苦’,都是被欺騙的産物呢?這兩兄弟對事實的敘述,現在回來複盤,關於案發現場,都說當時只有三個人,藝人行兇、一人被害、一人旁觀。事實真相,現在只有行兇者和旁觀者心裡清楚,別人的觀點,也有可能是被誤導,畢竟這兩兄弟都不可小視。袁蘇明的顧慮似乎也不無道理,如果師雩真的說服了家人,很可能他的出現,會被老爺子認定是讓師雩恢複身份的契機,可能性不大,但這個險他不能冒。

“其實現在想想,從一開始你也沒有怎麼騙我。”胡悅說,他們一起順著剛發出新葉的行道樹往停車場走,北方的春天來得很晚,冬日的蕭瑟尚未完全褪去。“人沒有根就沒有真正的自我,離開了a市,用了新的名字,從那天起,你就不算真正地活著。你只有回到這裡,拿回自己的名字,才能重新找到你的根……這就是你的尋根之旅。”

人沒有根不行嗎?其實並非如此,只是袁蘇明不行罷了,他的眼睛又紅了,就像是剛才祭拜親人一樣強壓著情緒,“你說得對,有了錢才知道,其實錢是最不重要的東西,決定一個人的,是他的過去……”

他平複了一下情緒,回到車上也並沒有馬上發動汽車,沉默了很久,才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很不願意看到他進去。我想要的……也不是這個現在。”

現在的‘師霽’,什麼都有了,卻也孤單,袁蘇明能拿回身份,也就說明師雩證據確鑿,即將受到法律的懲罰,他將失去這個弟弟,但他想要的是家人團圓的過去,“過去雖然我們很窮,但至少家是齊全的,沒有這樣互相防備、互相算計,我們兄弟的心永遠都在一起。”

他的鼻音漸漸濃重,“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什麼都沒有發現的話……”

看得出來,他的想法是發自內心,甚至已忘記了說話的場合——胡悅就是受害人的女兒,這話,以親人的立場來說,政治不正確,但可以理解,可對胡悅說出來那就是真的激動了。胡悅沒有生氣,她冷眼旁觀:也許他們兩人曾經長得很像,但氣質真是截然不同,袁蘇明要比師雩更容易激動,師雩被關進去那麼久,手術刀被發現以後更是處於全面不利的狀態,可他從未有一次失去冷靜,總是那麼自持。

哪種更可怕?情緒激動下表露出來的東西造不了假,但始終冷靜的人,說出來的話可未必是真的。胡悅一言不發,等袁蘇明緩過來了,自己也感到不對,回頭對她道歉,“其實我的話,不是那個意思……”

他嘆了口氣,“從他殺人開始,就回不去了,犯下那樣的罪行,就算不被發現,也只是粉飾太平。”

因為劉宇案還在偵破,沒有公佈進展,袁蘇明到現在都還以為師雩是一系列兇殺案的兇手,鋼鐵廠只是一樁案子而已。胡悅嘴唇蠕動了一下,還是沒說實話,她說,“是啊,不管事情真相怎麼樣,你們都是回不去的了。”

她的語氣不鹹不淡,似乎對這兩兄弟的哪一個都不怎麼信任,但也因此,這斷語更有說服力,袁蘇明看了看她,唇角逸出一絲苦笑,失落地說,“你說得沒錯,除了這個身份,我什麼都找不回來了。”

但,即使如此,也依然是想要找回來的,他們開車去酒店,車內沉默了許久,袁蘇明問,“你很瞭解他,你覺得……去年冬天,我跟駱總一起過來的時候,他……是不是已經有所感覺了。”

是因為有所感覺了,才不讓他參加葬禮?

如果師雩是殺人犯,袁蘇明是目睹了現場倉皇逃竄的證人,師雩為什麼恨他恨到這地步,不應該是誘惑他來葬禮,然後找機會做掉他嗎?沒了目擊證人,這案子被破獲的機率可就又低了。

“他就是不喜歡被陌生人靠得太近,”胡悅搖頭說,表情沒有絲毫異樣,“如果有想法,我也沒察覺到吧,其實,駱總還是我叫去的。若我不說,恐怕師醫生連駱總都不會通知。”

不是刻意針對,那就是命該如此了,袁蘇明一陣黯然,他對家人的感情的確很深,一般人遇到這種事,其實很多也不會回國,至少不會因為回國的可能,長期一直保持超重狀態,這對袁蘇明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也許比定期健身,維持六塊腹肌更難。

胖子總讓人覺得好像沒什麼自制力,但袁蘇明說減肥就真的很快,多年重履故土,他忍得住不去吃本地菜館,在酒店吃了點沙拉就算是一頓,精力還很不錯,吃過飯就和胡悅出去逛,“這裡就是當時的公車站……”

公車站現在倒還在,只是報刊亭已消失無蹤,袁蘇明說,“我還記得,張叔,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我的電話經常在他那代充值,有時候聯系外地的醫生,還到他那裡打長途電話……那年冬天有一次,小雨喝醉了,下了車站差點就倒路上了,是他趕緊扶住給我打的電話……”

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所以那天我想去接他,那次的事都沒敢和家裡人說,就怕他們擔心……”

天色漸漸晚了,他們抄小路去家屬區,這條小路還和從前一樣昏暗,天氣漸暖,但行人卻沒有變多:校區搬遷,老校區都已經開始拆了,當然再也沒有學生會出入於此。

這是個平平常常、破破舊舊的小區,處處都可見人間煙火,剛過晚飯時分,不知道誰家開了窗戶,油鍋刺拉拉的響在小區上空,胡悅到這裡開始走走停停,袁蘇明不強迫她,在電線杆邊止住了腳步,關切地問,“要不……先回去吧?”

上次,她和師雩一起過來的時候,並未到過案發現場,只是在學校看了一眼透過去的路口——那是個小十字路口,大門通向風雨操場的大路組成縱軸,橫軸則是連線了學校家屬區和鋼鐵廠家屬區的幹道,他們站在大路上,往左往右都看了一眼,隨後繼續前行。胡悅從未站在這個角度望過案發現場,但現在她彷彿升到了半空,俯瞰著十二年前的雪夜,又一下從這裡轉過了彎角,穿過了現在冷清無人的小門,望見去年站在這裡的自己。

‘吱——呀’,是雪花破碎的聲音,有人踏著新雪,和她擦身而過,吃驚地在她身側站住了腳,望向遠處,有人從家屬區一路走來,在小門處停住腳步,在她的幻覺裡,兩個少年逐漸前行,都走到了兇案發生的地方,相對而立,又都扭頭看向了她——

胡悅忽然驚醒,摸了一下臉頰,濕漉漉的,袁蘇明正關心地看著她,華燈初上,路燈在他臉上灑下溫暖的光,讓他的誠懇更加動人,這是個可靠的人,他想要照顧她,更為她歉疚難受,感同身受——很多話是不用說出來的,但她可以感受得到。

“我看過很多現場的照片。”胡悅斷斷續續地說,“但、但是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我……我剛才一直在想,當天晚上的情景……”

她不想哭,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胡悅說,“但我想象不出師雩的臉,我從來沒有見過師雩……我想象不出他的臉。”

是的,在她的幻想裡,那兩個少年,長的都是師霽的臉。當他們站在一起,誰能分辨?

胡悅從來沒有哭得這麼厲害過,她的眼淚停不下來,說不出為什麼而哭,也說不出是在宣洩什麼情緒,她不斷擦著眼淚,袁蘇明想接觸她卻被甩開,她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裡,耳邊反複不斷地回響著師雩和師霽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其實也越來越像了,袁蘇明一定一直在接受聲帶注射,現在藥效過去,他的聲音也回來了,他慢慢地回來了。

“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