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紅燈,師霽踩了剎車,慣性讓她往前傾身,也打斷了胡悅的話,而他望著她的眼神卻是尖銳又嚴肅,“你作為醫生,能否審判病人,這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手術不具備做的條件,她不會答應,師霽也不鼓勵她答應,這是事實,但——師霽在問的,卻並不僅僅是任小姐。

胡悅也明白他的意思,這正是他們一直以來在談論和沖突的問題,整容醫生到底是賦予客戶醫生認為的美麗,還是幫助客戶追求客戶認定的美麗?通常情況下,這兩個目標並不沖突,或者說不那麼沖突,而胡悅也已經漸漸習慣了調整自己曾經的粗率審美,去適應客戶眼中的美麗,這其中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

“什麼是美?整容醫生的界限在哪裡?”師霽問,“任小姐的手術,當然我們不會做,但你現在已經是住院總了。我希望對這兩個問題,你能有自己的答案。什麼是美?你有權利去審判他人的審美嗎?”

如果有的話,是誰給你這份權力?

如果沒有的話,你為什麼這麼抵觸任小姐心中的美麗呢?

到底什麼是美?

胡悅把玩著手機的手轉來轉去,她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隱秘情結被挖出來放上臺面,雖然雙方心知肚明,仍然讓她感到孱弱而暴露。在這個問題上,師霽早已做了自己的選擇,他的態度非常的師霽,赤裸裸的功利,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的名氣,師霽是在用自己的審美去審判病人,如果認定做出來效果不好,他毫不猶豫就會拒絕,病人的意願和他無關,不滿意你可以找別人,他絕不會砸了自己的招牌。說他自我也好、自私也好,反正師霽從來沒有自我吹噓,他也沒說過自己是個好醫生。

但胡悅是想當好醫生的,所以她背負得當然比師霽多一些,這也讓她陷入困境——她到底該給客戶帶來什麼,她認定的美,還是客戶追求的美?

任小姐是個極端的例子,把沖突激化到無法調和的程度,也讓她無法再回答這個問題,甚至無法勉強自己造假——難道真的為她聯系截肢手術?這個——這個她確實做不到。

“就是想做,我也沒辦法啊。”

這份迷惑,無法在師霽身上找到答案,反倒是被他點破,再也無法逃避,但胡悅仍做微小的努力,她說,“客觀條件是不允許的,我這樣回答她就好了。”

“呵,你以為這樣和任小姐說了以後,你還能脫身嗎?”師霽一聲冷笑,像是看穿了她沒答案只能逃避的窘境,只是他沒繼續追擊,把車停入車位,“天真。”

“什麼意思?”胡悅茫然地問。“但j&039;s確實做不了這個手術啊,我們根本沒有骨科醫生。”

“但你是個能從中國飛到美國去說服關鍵證人的醫生啊。”師霽說,“如果任小姐不知道,她會來找你嗎?這麼想做這個手術,你的情況,手術需要的醫療條件,她都早弄得清清楚楚了吧。你以為她暗示要給你的報酬,真是為了讓你好好研究慕殘癖?”

——是為她的組織能力付的錢,任小姐是從鐘女士那裡知道她的,鐘女士未必會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盤托出,但一定告訴過她,胡悅是那種能解決問題的人。

胡悅恍然大悟——在好幾件事上恍然大悟,她先不說這件事,而是叫道,“欸,不吃晚飯,你送我回家幹嘛——”

“我白給你開的工資嗎?”師霽反問。

這又要接上幾十分鐘以前的對話了:你打算帶我去哪家名店吃——你哪來的臉——我白給你當槍的嗎?

既然開了高工資,那就不是白當槍,師霽沒有帶她去名店的義務,所以也就很自然、很理直氣壯地登門蹭飯了……胡悅有扶額的沖動,但最終仍是嚥下這個結果,回到任小姐的話題。“不會吧,這麼難纏的嗎?張……鐘女士不會這麼坑我的吧?”

“對她來說,那不叫坑,叫做給你介紹生意,甚至可能只是單純地聊天。”師霽嘴角牽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只是她並不是個正常人,而物以類聚。”

胡悅確實沒法否認師霽的話,鐘女士的經歷確實並不正常,也可以說相當小眾,她和任小姐其實屬於同一種群體,會一見如故倒也正常。

“如果是以前,他們不會來找你,因為你雖然能幹又有同理心,但卻也同時很有職業操守。”師霽雪上加霜、危言恫嚇,好像她的不愉快總能讓他更愉快,“但現在不同了,你因為違規操作被停了職,這就證明,你的職業道德也許可以被錢買斷。這個訊息,就像是一滴血滴進海水裡。”

鯊魚也自然會聞風而至,奇葩會一個一個地過來找她,而他們的每一個需求都是對她的考驗。

胡悅明知他是在嚇唬她,也忍不住跟隨他的形容詞展開想象,面露懼色,她的手機此時應景響起,她嚇得渾身一顫,戒懼地盯著螢幕,面露糾結,過了幾秒才拿起來看。師霽看在眼裡,愉悅地發出輕笑。

“是不是被我說中,又來麻煩了?”他還不放棄,“我和你保證,這些人絕對都不簡單。”

“不簡單你個毛。”胡悅看了微信,松一大口氣,這時候哪還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她瞪師霽一眼,沒好氣。“是朋友啦。”

“哦?”師霽一撇嘴。

過了一會又問。“是解警官?”

這問題,他是用什麼身份在關心?胡悅看了他一會,他也面無表情地看回來,兩個人的眼神纏鬥了一會,說不上誰輸,倒是都不約而同地退了開。

“不是。”她說,按下電梯向上鍵。“是之前被我們救了的那個袁先生,他想約我們吃飯,你來嗎?”

“……哦。”師霽說,大概是想到體型,他的語氣沒什麼改變,但卻有種隱約的情緒消失無蹤。“不了。”

胡悅又瞥他一眼,他們的眼神觸碰的瞬間就都收回。一男一女站在電梯裡,肩膀隔了兩個拳頭,寬寬鬆鬆,但空氣裡存在的別的東西 ,那種讓人緊張甚至有些窒息的東西,卻又那麼大,讓空氣顯得那麼擠,幾乎滿溢。

電梯‘叮’的一聲,慢慢合攏,將所有一切,不由分說地關進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