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也不能離開病區太久,她捧著關東煮和師霽一起走回醫院——他要去拿車。“我對自己當然要比你對我更嚴格啊。”

他們的對話,似乎總是在針鋒相對,但又似乎充滿了你進我退的默契節奏感,師霽笑了,胡悅猜,他對她今晚的表現終究還算是滿意。“那,你還算挺有自知之明的。”

她不答話了,而是抬頭看著朦朧的街燈,長長地噓了口氣,師霽偏頭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確認她有沒有生氣,他們的眼神撞在一起一會兒,又都挪開了。在沉默中走了一段,師霽問她,“今晚,有什麼感想嗎?”

也許他不問,她還能整理出點什麼,他問了,就只剩下亂糟糟的情緒了。胡悅盯著自己的右手,屈張了幾下,她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對自己不滿意啊……後怕啊、生氣啊……”

想到今晚的種種畫面,給常醫生打電話打不通時的惶恐和絕望,晴晴臉上的欲言又止,她的心領神會……

胡悅又長出一口氣,她不無惆悵地說,“有時候,最讓自己失望的只有自己。”

失望什麼呢?沒有想象中那麼冷靜,沒有想象中那麼睿智,沒有想象中那麼堅定……“覺得不知不覺間,我也變了啊……變了好多好多,變得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

如果是以前,不會這樣看待整容的吧,如果是以前,也不會和於小姐做朋友的吧,如果是以前,更不會……放著22床病人不管,不介入更深吧。進了十六院以後,她變得比想象中快得多,也大得多。胡悅是抱著最堅定的決心進來的,可現在想想,她變化的速度連自己都有點害怕,更有了一點兒迷失的感覺。

以後她會變得怎樣?以後她還能不能再堅持?以後她——她也會和師霽一樣嗎?她所抱有的這些善意,會失去嗎?她也會成為她現在劃清界限的那種人嗎?

這變化,讓她對自己有點失望,師霽看出來了,她的話他似乎一向都能懂,他的唇邊也掛上了那諷刺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這不是變得更接近這個社會了嗎。”他說,“我還當你從來都不會動搖呢。”

“怎麼可能從來都不會動搖呢?”胡悅脫口而出,“我不就——”

我在對你的事情上不就——

她沒說完,但他好像已經懂了,師霽神情一動,像是想阻止她說下去,但在此之前,胡悅已經察覺到了她的疏忽,兩人眼神相對,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時間都頓了一秒,胡悅猛地閉上嘴,有些驚疑不定,師霽也挪開視線,經過極為尷尬緊繃的一秒,他們又像是有了無言的默契,都忽略了這一瞬間的異常。

“每個人剛踏入醫院的時候,都和你一樣。”也許是因為剛才的尷尬,師霽的語氣竟沒有多少諷刺和挑釁,而是平和地陳述事實。“呆久了就都變成我了。”

“你覺得他們不善良嗎?其實現在,你也漸漸明白他們的選擇了——你不就在做他們的選擇?”

電梯門廳裡,他們分別按了上與下,師霽對她說,他唇角有一絲模糊的笑意,像是諷刺卻又有點悲憫,“而且這當然是正確的選擇——你知道的,不是嗎?”

胡悅沒有否認他的觀點:師霽說得不錯,今晚,22床病人所遇的險情,一定要有人出來負責。這裡面肯定有很多撕扯不清的地方,她接觸過常醫生,瞭解他的為人,解決掉今晚的問題,履行好住院總的職責,餘下的管太多,給病人留下錯誤印象的話,那就是用自己給常醫生搭梯子,讓他踩著她從這攤泥沼裡出去。

她有一千個理由不這麼做,晴晴和師霽都贊成她的選擇——22床病人當然會哭,這也不關她的事,她已經做了自己份內的事,又何必為了一點無濟於事的探視給自己惹更多麻煩?

這是應當的選擇,胡悅知道她也不會賭氣去病房,但這選擇依然讓她很不舒服,她覺得自己正在丟失一些很重要、很關鍵的東西,但卻又無能為力,就像是在狂風中行走,她低著頭,抱了滿懷的珍寶,多想護著,但卻也阻止不了它被吹散。

“我覺得可悲的不是這個。”

她不提起這些無力感,轉而採取了攻擊的姿態,“我覺得可悲的是——做了這樣的選擇,也還是沒能獲得多少好處,有些事還是會來。”

師霽又笑了,他是真的明白她在說什麼,“但這就是人間真實啊。 ”

明知會來,明知會很醜陋,卻依舊只能參與其中,投入表演,這才是讓人不快的人間真實,胡悅抿緊嘴,沒有作聲,師霽伸出手,猶豫一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兩下。“加油哦。”

這接觸,很輕,充滿了惡意的虛偽,但依舊彷彿帶了電流,讓他們兩人的寒毛都隨之豎起,胡悅抑制發抖的沖動,看著他努力做出不屑的樣子——他在假裝安慰她,其實是在看好戲,她知道,他還想看她怎麼掙紮,怎麼沉得更低。

而這也讓她感覺自己受了無言的挑戰,讓她想要挺起脊背驕傲地走出這片泥沼,想讓她去證明點什麼,證明世界並不是師霽看到的這樣——

這一次,他們的賭約無需再用言語闡明,甚至已不能算做是賭,更像是無言的對抗,師霽慢慢收回手,他們仍維持著凝視。

‘叮’的一聲,他的電梯到了。

“師老師,晚安。”

胡悅目送他走進電梯,她安靜地說,師霽也依然注視著她,他的唇角忽然勾起一絲笑,師霽最近好像總是在對她笑。

他的笑,有一些她能讀懂,有一些明顯是想起了別的事,這會兒的笑也是如此,胡悅不知道他想到了別的什麼,但至少這笑不像是笑給她看的,更像是給自己的笑。

這笑也讓他的表情柔軟了一點,師霽又說了一遍,“加油吧。”

這一次,聽起來有點真心了,胡悅突然想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更仔細點,她又往前踏了一步——但沒來得及,師霽的臉已被電梯門合攏的陰影覆蓋。

門合攏,電梯往下行去,過了一會上到門廳,重新開啟,胡悅心事重重地走進去摁了樓層,她還有點兒若有所失,心裡還在咀嚼著最後那句有些無奈,竟然還有一點點真誠的‘加油吧’。

明日,十九層會上演的種種好戲,盡在推演之中,她心裡還承載著無窮的往事與苦澀,這地面就像是一片苦海,抓著她的腳把她往下拉,胡悅真有點喘不上氣,她把頭靠到電梯門上,輕聲對自己呢喃,“會好的,要加油……”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要加油……

一陣輕微的失重感傳來,她往上升去。

——至少,她是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