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抖著手支著書案的邊沿想要站起來去床上躺著緩緩的時候,後殿的側門走進來一個人。

那人緩步來到書案前,雙膝跪倒大禮參拜,一個頭磕下去,便保持著伏在地上的姿勢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穆青瞻再也憋不住心裡的怒氣,將書案上的硯臺抄起來,用力的朝地上那人砸去。

“滾!都給朕滾!”

那人不躲不避,硬生生的任由那硯臺砸在背上,發出一聲悶響後,滾落在地上,又是一陣咣噹作響。

他並沒有如穆青瞻要求的那樣立刻退出大殿,而是直至硯臺和地面撞擊而產生的迴音都靜下來,才慢條斯理的開口。

“父皇,事到如今,兒臣只想問一句,母妃故去的這麼些年,您做這個皇帝做的可快樂?!”

穆青瞻原本還怒不可遏的神情頓時像是凍住了一樣,半晌才訥訥的道:“難不成天下的安泰,還比不了一個人的喜樂麼?!”

“為了天下安泰,百姓安康,兒臣在京可以做輔佐之臣,在外可以做守城之將,不是必要為君!兒臣志不在此,父皇何必苦苦相逼,難道造成今日這樣的局面,父皇還看不開麼?!”

穆青瞻的眼眶已經紅了,沒了方才的氣怒,更多的是傷心,指著穆劭的手指忍不住的顫抖:“你當真是要為了葉染那丫頭舍了這江山背棄朕?!”

“背棄?!父皇,您覺得這兩個字,用在你我父子身上合適麼?!”

“十五年前,兒臣離宮之時,您對兒臣說了什麼,您可還記得?!”

穆劭一直面向下伏在地上,穆青瞻並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其實他現在面無表情,原本面無表情是在正常不過的表情,只是在此時此刻,他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就是最痛的表情。

“或許父皇已經忘了,可兒臣記得,在長嶺苦苦求生的五年,在戰場上浴血廝殺的十年,兒臣是一刻都不敢忘。”

那日,九歲的穆劭剛失了母妃不足一月,穆青瞻安排了人將他送出宮,他沒有送他到宮門口,也沒有流露出一分的不捨與擔憂,只讓當時還是個小太監的陸庭業給他傳了一句話:“束髮之年,若能活著,方可回宮!”

“早在那時,父皇贈與兒臣的十二個字,不就已經將兒臣棄了了麼?!”那個時候的穆劭是真的覺得自己是被遺棄了,曾經一度甚至有些恨穆青瞻,恨他對雲瀾之死的不聞不問,恨他懦弱的丟棄了他。

可是後來,他釋然了,後來他覺得與其騰出那些情緒去怨恨,不如讓自己強大起來,依賴誰,都不如依賴自己更可靠,自己保護自己,自己保護自己在意的人。

穆青瞻的嘴唇囁喏著想說些什麼,卻被穆劭打斷:“或許父皇覺得那是在歷練兒臣,可是那時如果沒有阿染,兒臣就沒有跪在這裡和父皇講話的機會了,所以父皇,阿染若是有什麼不測,兒臣絕不苟活。”

“父皇若是對兒臣還有一絲的父子之情,就請不要再威脅阿染了,同樣的話,兒臣不會再說了。兒臣……告退!”

說完,穆劭不給穆青瞻任何機會說話,徑直起身轉身便走了。

大殿裡恢復了寂靜,穆青瞻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帝王淚再也掩飾不住,奪眶而出。

他這一輩子,負過別人,也被別人負過,可若真的細細回味,卻真的都是自己種下的苦果。

可是他又真的做錯了什麼?歷朝歷代的帝王,有幾個能既不負江山又不負紅顏?!

樓景庭和周元一分別帶著人將皇宮幾個入口全部封鎖,葛峰則領著他的後勤小隊收拾戰後的爛攤子。

穆劭親自將各宮都巡視了一遍,當下正得寵的幾個嬪妃沒有一個倖免於難,全都被灌了鴆酒,就連尚未出宮立府的幾個小皇子小公主也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

明明昨日他進宮和穆青瞻見面的時候,一切都還風平浪靜,可就是短短一夜的功夫,那麼多鮮活的生命隕落。

這就是權欲最可怕的地方,它能讓人變得比魔鬼更可怖。

葉染從乾陽殿出來,心情很不爽,可是整個皇宮走到哪都是屍體和正在搬運屍體的人,看了之後心情更加不爽,一路小跑,總算是打聽明白了華清的去處。

位於皇宮內宮東側的一處院落,看上去好像已經有些年頭沒有人住了,院子裡雜草叢生,但是依舊依稀能看得出多年前這裡的景緻佈置有多精緻奢華。

通往院門的是一條漢白玉石磚鋪制的小徑,兩邊的引路燈臺也是用同樣的材料雕刻而成。

在小徑的兩邊是一排一排的青瓷花盆,雖然裡面的花卉早已經凋零,甚至連花泥都已經乾涸開裂。

再往前,是待客的前殿,殿門上的匾額已經佈滿蛛網,可是上面那三個柒金大字依舊可辨,華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