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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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邊說:“我只與媽媽同行!”朱後撫摸著女兒,傷心地說:“自家們底性命,尚在他人之手,此事豈能由自家們作主!”鄭、狄二才人又上前摟住柔嘉公主,說:“聖人只管放心,自家們須用心看覷太子與公主。”朱後用感激的眼神望著兩人,說:“全仗你們看覷,奴家委實感恩不荊”狄玉輝說:“聖人何須出此言,聖人待自家們底好處,已是沒齒難忘。”茂德帝姬說:“二位才人臨危不懼,堅貞守節,護持大哥,請受我一拜。”
茂德帝姬見到邢秉懿的身孕已十分明顯,就對她身邊的韋賢妃等人說:“九嫂此回北行,但願九哥底親骨血平安出世。”韋賢妃對兒媳的懷胎,內心也十分焦慮,但又不願說任何不吉利的話,只是指著田春羅和姜醉媚說:“自家們同住壽聖院,幸得兩個新婦看護,料亦無妨。”茂德帝姬又對僅剩的康大宗姬佛佑和康二宗姬神佑說:“願上蒼保佑你們阿爹平安,日後興兵,救取阿翁與眾人。”
徽、欽二帝回到齋宮,眾人上前拜見,接著就是金人安排的一頓趙氏團圓宴。茂德帝姬又成了宴會中最活躍的人物,她到處給人敬酒,並且不斷地重複一句話:“人生如夢,終歸一死,得歡娛處且歡娛,得快活處且快活。”最後,她又帶著醉意,唱起了宋徽宗當年創作的《聒龍謠》詞:紫闕岧嶢,紺宇邃深,望極絳河清淺。霜天流月,鎖穹隆光滿。水晶宮金鎖龍盤,玳瑁筵玉鈎雲卷。動深思,秋籟蕭蕭,比人世,倍清燕。
瑤階迥,玉簽鳴,漸秘省引水,轆轤聲轉。雞人唱曉,促銅壺銀箭。拂晨光宮柳煙微,蕩瑞色禦爐香散。從宸遊,前後爭趨,向金鑾殿。
詞中一派帝王歌舞昇平、富貴盈溢、志得意滿的情調,更使這群龍子鳳孫們肝腸寸斷,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無淚可揮。按照金人的命令,宋徽宗與絕大多數人必須連夜轉移到劉家寺。宋欽宗與眾人訣別之前,宋徽宗率領兒女子孫們到齋宮外,北向泰門下跪,朝著不可能望見的趙宋宗廟謝罪和辭別,宋徽宗只是伏地不停地叩頭,嘴裡也只是喃喃地重複一句話:“不肖臣佶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叩請祖宗降罰,而佑我皇宋!”最後還是景王將父親扶掖起身。
宋欽宗在整個團圓晚宴和向宗廟跪拜時,幾乎沒說什麼話,在與親人分手之際,也只是使用最簡單的告別言詞,他的感情已近於麻木,卻還是痛苦地望著朱後,望著朱慎妃微微隆起的腹部說:“你們切須一路小心!”原來朱慎妃已有了三四個月的身孕,朱後說:“我自須護持十八妹。”她又對鄭、狄兩才和兒子、女兒叮嚀再三。高慶裔前來安排宋俘遷徙,不料柔嘉公主突然上前,用稚嫩的童聲向他哀求說:“我願與媽媽同行!”高慶裔此時倒也動了惻隱之心,說:“會得!會得!”於是柔嘉公主又重新投入朱後的懷抱。宋欽宗半夜回到空蕩蕩的齋宮,還是一語一發,卻又重新向宗廟的方位下跪。鄭、狄兩才人和趙諶也陪著他跪到淩晨。
二十八日,金軍撤下開封外城四壁,這個瀕臨死亡的城市開始恢複生機。張邦昌準備了皇帝的儀衛,全身縞素,親自率百官到南薰門,向徽、欽二帝舉行遙辭儀式,跪拜慟哭,很多軍民、太學生等也都參加這個儀式。
當天夜裡三更,金朝駐青城的西路軍,駐劉家寺的東路軍同時撤退。完顏粘罕、耶律餘睹和高慶裔率西路軍的部分兵力,押著宋欽宗和少部分趙氏宗族,以及何樐、陳過庭、孫傅、張叔夜、司馬樸等人,經鄭州、河東路北歸。西路軍的另一部分,則由完顏穀神、真珠大王完顏設野馬、寶山大王完顏斜保、萬夫長完顏賽裡等率領,與東路軍共同經河北路北歸,秦檜夫妻則跟隨完顏撻懶所屬的東路軍北上。
二十九日,張邦昌身穿紅袍,張著紅蓋,出南薰門,設立香案,為完顏粘罕和完顏斡離不餞行與話別,兩位金帥各自只喝了一盞酒,囑咐了幾句,就立即上路,各奔東西。直到翌日四月初一,金軍才全部撤離開封城郊,並且放火燒寨,當天颳起了狂風,吹折樹木,飛沙走石。開封市民卻冒著烈風,紛紛登城,遙望著遠處青城和劉家寺兩處的火光,悲痛不已。一些大膽的百姓開始出城,只見在這兩所金軍的營地,滿地是遺棄的寶貨、綢緞、米麥、羊豕等,許多珍貴的秘閣圖書,竟狼藉於糞壤之中。另有不少病廢的男女老少還在煨燼與棄物之中掙紮和哭泣,他們大都是漢人,也有契丹人、奚人等。劫後餘生者得到了人們的救治,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三月二十八日深夜啟程時,金人叫宋徽宗、鄭太後、喬貴妃等乘坐平時宮女所乘牛車,卻又命令所有的年輕婦女騎馬。朱後為了給朱慎妃保胎,堅決要求也乘牛車,寶山大王完顏斜保算是特別照顧,臨時為這兩個表姐妹和柔嘉公主找來一輛牛車。至於其他女子卻沒有那份福氣,邢秉懿剛上馬背,就跌落下來,一個男胎立即流産。
邢秉懿發瘋般地抱住這具死胎,哭得死去活來。原來自從康王離開以後,邢秉懿等百般寂寞無聊,就請人算命問蔔,其中一個有名的術士說,康王的未來貴不可言,而邢秉懿也將逢兇化吉。所以邢秉懿等人雖然身處絕境,卻一直懷著得到解救的希望。在她的盤算裡,自己將來與潘瑛瑛爭寵的唯一資本,就是這具男胎。這具男胎的夭亡,不能不使她悲痛欲絕。趙氏皇族中騎馬墜胎的,也不止邢秉懿一人,在宋徽宗的哀求下,金人又允許部分女子乘車。
其實,像邢秉懿那樣的身份,還算是高階宋俘,而比較優待。絕大多數男女俘虜只是步行,他們每五百人組成一隊,由一蒲輦金軍看押,簡直像驅趕羊豕一般。走路不快,掉隊稍遠者,當即就被金兵窪勃辣駭。
以宋徽宗為首的一群龍子鳳孫們,大多還是初次接觸到開封以外的世界,而這卻是飽受兵兵燹,目不忍睹的悲慘世界,沿途所至,到處是屋舍灰燼,屍骸腐爛,白骨累累。開封城外數百裡之內,金軍殺人如刈麻,已全無人煙,只是處處散發著強烈的、難聞的人屍臭味。光是那種臭味,就使很多人感到惡心,以至難以進食,勉強下嚥也要嘔吐。
四月初二,東路金軍來到滑州胙城縣界。蓋天大王完顏賽裡所屬的一名千夫長女奚烈國祿,對朱後和朱慎妃不懷好意。他乘著朱慎妃下車解手之時,企圖糾纏。朱慎妃只能尖聲哀叫,女奚烈國祿悻悻然地走開了。接著,他又強行拉朱慎妃和柔嘉公主下牛車,自己登車,調戲朱後。當朱後掙紮呼號之際,憤怒的朱慎妃找到車旁一把鐵錐,向女奚烈國祿的大腿上猛刺一錐,頓時鮮血直冒。女奚烈國祿哀叫一聲,跳下車來,拔出佩劍,正準備行兇,寶山大王完顏斜保聞聲趕來,他用女真話大喝:“你欲怎生底?”女奚烈只得將劍插入鞘中。完顏斜保將他踢倒在地,說:“亡宋少主底後妃,阿爹與斡離不下令保全,不得侵犯,你煞是大膽!”他找來一條馬鞭,在女奚烈國祿身上亂抽了一陣。事實上,為了搶奪宋朝的妃嬪和帝姬,金軍已有好幾名千夫長被窪勃辣駭。
由於聽說河北有軍情,金軍暫時在胙城縣紮營。他們用一個大毳帳,將宋徽宗等上百名最重要的宋俘安置其中,外面用重兵把守。朱後和朱慎妃第一次受到人身侮辱,兩人互相抱持,哭了半夜。朱後說:“我唯求一死,卻是求死不能。”朱慎妃還算想得開,她勸表姐說:“官家尚在,道郎尚在,你便恁地輕生?與姆姆、小姑們相比,你我尚是萬幸。”他們的話被處於淺寐狀態的柔嘉公主聽到,柔嘉公主就用小手緊緊摟抱著母親,連聲喊道:“媽媽,萬萬死不得!”於是朱後只得安慰女兒,說:“媽媽思念你底阿爹官家與哥哥,如何死得。”
宋徽宗由於女兒和兒媳們受辱的事過多,對於長兒媳所受的小侮辱和哭泣已相當麻木。他趁著夜深,在毳帳的另一角落,與喬貴妃、景王低聲商量。宋徽宗說:“我昨夜恍惚夢中,只見有王師殺來,救了眾人。聞得河北有軍情,虜人罷行,足見此夢非虛。”喬貴妃對景王說:“自到虜營之後,我私制一件絳羅袍,若果有王師救駕,可助太上官家披掛,以便王師識認。”宋徽宗卻說:“遇有軍情,可由六哥披掛。果能出奔,六哥便是天下主。”景王堅決推辭說:“這如何使得,唯有阿爹脫得羅網,方能號令天下。”宋徽宗說:“我罹此大難,方寸已亂,豈能主張國事?”父子互相推讓,最後在喬貴妃母子的苦勸之下,宋徽宗算是同意兩人的安排。
景王又對父親說:“阿爹若是倦勤,自可選立宗室賢德之人,卻不須傳位於九哥。”宋徽宗對康王的感情不深,但也從無惡感,聽到此說,頗感驚訝。景王就簡單介紹了兄弟在太廟的爭論等情況,最後說:“依臣兒之見,若是九哥稱帝,大宋無中興之望,自家們亦難超脫苦海。”宋徽宗對景王的結論將信將疑,說:“若天帝與祖宗垂佑,幸能死裡逃生,此事須另作計較。”
在朱後和朱慎妃被辱的同時,宋欽宗一行卻受到了更深的折磨。與他同行的有宋徽宗第十一子祁王趙模。宋徽宗第十九女順德帝姬趙纓絡是最末一個已出嫁的女兒,駙馬是向子扆,現在卻成了完顏粘罕的侍妾。宋欽宗換上青衣,頭戴氈笠,騎一匹黑馬,太子和鄭、狄兩才人也騎馬跟隨,他們周圍簇擁著一謀克金騎。宋欽宗等四人不時仰天號泣,女真兵只要聽到哭聲,就立即用生硬的漢話說:“不得哭!再哭便要鞭打!”
二十九日夜是第一次露營,完顏粘罕在大帳之中,同耶律餘睹、高慶裔等飲酒食肉,周圍是包括順德帝姬在內的一大群女子,為他們彈唱賣笑。宋欽宗和太子、兩個才人、祁王,還有何樐等五名大臣也出席作陪。志得意滿的完顏粘罕微帶醉意,瞧著鄭、狄兩才人說:“穀神大恩,饒你們與廢主團圓,然而今夜你們亦須為自家歌一曲。”鄭慶雲走到完顏粘罕案前,下跪叩頭,用哀求的口吻說:“奴家自幼從不曾唱曲,乞國相寬饒。”狄玉輝也模仿鄭慶雲,上前叩頭求饒。
完顏粘罕勃然大怒,他取過一條皮鞭,厲聲喝道:“你們不唱,便須鞭打!”兩個才人只是叩頭,卻仍拒絕歌唱。於是一頓鞭子就向他們狠狠抽來。宋欽宗只是渾身戰慄,泣不成聲。順德帝姬只得出面,她跪在完顏粘罕面前,苦苦哀求,完顏粘罕還是不依不饒。司馬樸實在看不下去,他挺身而出,護住了三個女子,大聲喝道:“國相,你鞭打弱女子,是甚的好漢!”何樐、陳過庭和孫傅跟著走到了完顏粘罕面前,身體虛弱的張叔夜也腳步踉蹌地與四個大臣站在一起。完顏粘罕冷笑一聲,扔下皮鞭,命令合紮親兵將宋欽宗一行全部押出帳外。
宋欽宗一行被押到一個大毳帳中,金軍將所有的人,手連手,腳連腳,用麻繩捆成一長串。宋欽宗的左手、左腳與狄玉輝的右手、右腳捆在一起,他的右手、右腳與鄭慶雲的左手、左腳捆在一起。鄭慶雲的右手、右腳又與何的妻子捆在一起,再往右就是何樐等人。狄玉輝的左手、左腳又與太子趙諶捆在一起,再往左則是祁王、陳過庭等人。真是死罪好受,活罪難熬,這群嬌生慣養的的宋俘,初次受到這種刑罰,不但渾身痠麻,解手更成了一大難事,忍無可忍,只能隨地溲溺,尿水又浸透了衣褲。
鄭慶雲、狄玉輝、趙諶等人畢竟年輕或年幼,他們忍不住疲乏,還是入睡了。宋欽宗卻無論如何不可能入夢。半年之間,他所承受的精神煎熬不斷升級,這次又達到一個新的水平。他懷念父親,在承平時節,他簡直沒有感受到什麼父愛,現在反而感受到愈來愈深的舐犢之情。他懷念喬貴妃和她所生的異母弟,更懷念自己的後妃、女兒,又想到朱慎妃的胎兒,如果他們也經受如此折磨……千思萬想,肝腸寸斷,只是無聲地啜泣。其實,另外五個大臣也同樣無法入夢,他們的精神痛苦也決不少於皇帝。在漆黑的帳內,突然傳出了何樐的低聲呻吟:“念念通前劫,依依返舊魂。人生會有死,遺恨滿乾坤!”
接連兩夜,他們都被如此捆綁,白天上路,倒成了一種解放。到四月二日夜,因為耶律餘睹和高慶裔的勸說,才得以松開手腳,安置在鄭州的一個破驛之中,四周仍是重兵看守。其他人忍不住睏乏,都先後入睡,唯有宋欽宗和五個大臣圍繞著一盞昏暗的小油燈靜坐。宋欽宗沉思多時,就撕開了一條衣襟,咬破手指,用血寫下了一份手詔:“宋德不興,禍生莫測。朕嗣位以來,莫知寒暑寢食,惟保汝赤子,以衛我社稷,庶幾共享太平。不幸用非其人,兵未抵京,謀已先潰。使我道君皇帝而降,全族驅質,百官偷生,勢不獲已。所不忍聞者,京師之民,捨命不顧,棄金帛寶貨,欲以贖朕。此最可傷,恨不得與斯民同生同死。複聞宗社亦非我族,興言及此,涕淚橫流。齧指書襟,播告四方,忠臣義士,奮心一舉,猶可為朕報北轅之恥也!毋忘!毋忘!”
他寫畢,又在血詔之末畫上禦押。五個大臣都屏聲斂息地看皇帝書寫,並警惕地注視外面動靜。最後,孫傅迅速將血詔折疊收藏,低聲說:“臣當設法,使之播告四方!”宋欽宗也不說話,只是回報以感謝的目光。這份血詔最後還是託一個名叫鄭安的人,帶到了元帥府。
完顏粘罕所率的金軍遲至四月十日,才從西京河南府鞏縣渡河。張叔夜連續十多天不吃粟米飯粥,只是喝湯,他對宋欽宗說:“虜人既已決計滅大宋宗社,臣恥食其粟!”此時自然十分虛弱,只能躺在牛車上。他問車夫:“前方是何地界?”車夫回答:“前方將渡界河。”因為按照宋金和議條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