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詭詞,只圖擁兵遠遁,保全自家性命,此豈是大宋臣子底所為!”耿南仲立即為汪伯彥幫腔說:“宗元帥言之太過,汪元帥亦是為國家計議。”宗澤說:“曹樞相傳旨之後,即刻回京,與主上共患難。耿相公身為聖上宮僚十四年,卻茍全性命於元帥府,豈不愧立於人間!”耿南仲的臉色頓時顯得十分難堪,無言以對,汪伯彥冷笑說:“若依宗元帥之議,只恐六萬餘人喂肉於虎口,亦無益於宗社大計!”康王的目光朝向黃潛善,希望他也能與汪伯彥配合,駁倒宗澤,不料黃潛善卻出面充當和事佬,他說:“宗元帥與汪元帥各執一詞,依我之見,不妨雙管齊下,兩說並行。待自家們回去深思熟慮,明日再行商議。”康王說:“宗元帥且去歇息。”

宗澤明白他們的用意,也只得告退。他走後,黃潛善說:“一個不曉事底老漢,與他爭議,議而不決,無益國計。不如命他率本部兵馬,徑去解東京之圍。自家們護衛九大王,前往東平府。自今以後,元帥府底事,便不須他管得。”康王大喜,說:“黃元帥煞是智囊!”汪伯彥說:“可命老漢對外揚言,說九大王便在他底軍中。”高世則聽得汪伯彥此項動議,心想:“此人心腸直是歹毒!”就忍不住說:“自家們率六萬人馬去東平府,而宗元帥只率五千人馬入援京師……”後一句“只恐難逃天下譏議”卻不敢說出口。張愨說:“九大王莫須與他二萬兵馬?”康王說:“二萬太多,且與他一萬。”

韓公裔也自覺理虧心虛,說:“敢請汪、黃二帥將大元帥此意曉諭宗元帥。”他的意圖自然是為避免康王與宗澤尷尬的面談。黃潛善笑著說:“何須兩人,只汪元帥一人足矣!”汪伯彥也笑著說:“你何以不一人曉諭這老漢?”康王說:“此事還須你們同去,耿參議便去面諭陳淬,命他抽摘五千人馬,付與宗元帥,明日便出兵開德府。”

當天下午,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找到了宗澤,宗澤已知他們的來意,就搶先說:“我老邁無用,救開封之事,還須二位元帥同行,身為大宋臣子,當共赴國難。”黃潛善和汪伯彥心裡罵道:“這個老漢!自去送死,還須牽累於我!”但表面上只能顯出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汪伯彥先說:“大元帥有旨,命宗元帥率兵一萬,本部五千,另有大元帥府支撥五千,於明日出兵開德府,徑往解開封之圍。”宗澤原先預計,六萬多人,也會給自己三分之一的兵力,他聽到只給一萬人馬,不由怒火滿腔,黃潛善又馬上補充說:“大元帥命你對外揚言,便說九大王在你軍中,親自統兵。”兩人說完,不等宗澤答話,也不說告退之類,就轉身急步逃離。

宗澤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他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親自找康王,爭取再增加一萬兵力。當時到大名府會合的官員,都臨時住在宮城之外,唯有康王住在宮城內的偏殿。宗澤騎馬來到順豫門下,就被守城軍士攔阻。宗澤說:“軍興之際,如何可拘常禮,我見大元帥,有要事相商。”守城軍士攔阻不住,就先去通報。宗澤步行,來到偏殿之前,又被康履、藍珪等人攔阻,無論如何也不讓進入,康履說:“九大王目即安歇,宗元帥有事,容明日再議。”突然,宗澤聽到屋內傳出了女子撒嬌的笑聲,就不再說話,怒氣沖沖地走出宮城。在順豫門前,宗澤正遇高世則、陳淬和劉浩三人,三人說:“自家們有要事與宗元帥計議,然而此間不是說話所在。”於是四人騎馬,進入宗澤的臨時官郟向來脾性溫和、畏首畏尾的高世則今天顯得相當激動,他首先說:“我等備知宗元帥忠義,然而今日之事,煞是虧負天理!我曾苦勸大元帥,大元帥仍不願多付一兵一卒。在無可奈何之中,我只得與陳武顯計議。今得大元帥允準,陳武顯改差宗元帥底統制,劉武翼改差宗元帥底統領。陳武顯當抽摘精兵五千,付與宗元帥。”武顯大夫陳淬和武翼大夫劉浩寧願不當元帥府的都統制和前軍統制,而降格改任宗澤的統制和統領,使宗澤十分感動,他上前執著兩人的手,說:“國難識忠臣,今日方見兩位大夫是好漢!”陳淬說:“自家們亦為宗老元帥忠義所激,自今以後,當執鞭隨鐙,萬死不辭!左軍統制、修武郎尚功緒與後軍統制、果州刺史王孝忠亦願改隸麾下。”

在危難時刻,居然有一批武將甘願共患難,使宗澤倍感溫暖。在三天之前,劉浩已將趙不試的寄詩交付了宗澤,宗澤的眼裡閃爍著淚光,對劉浩說:“我雖老朽無能,當不負趙知州底厚望,不計生死禍福,成敗利鈍,與諸君盡瘁國事,死而後已!”高世則等三人都從這個瘦小老人的緩慢而深沉的語調中,感受到了一字千鈞的份量。

宗澤當即與他們草擬了本部軍馬的編制名單,由陳淬任本軍統制、兼中軍統領,馬臯任中軍副統領,劉浩任前軍統領,尚功緒任左軍統領,常景任右軍統領,王孝忠任後軍統領。宗澤也不願再去見康王,委託高世則將這個名單呈送康王。

晚飯時間,康王將與汪伯彥、黃潛善以及元帥府僚屬共餐,高世則乘機在飯前將名單呈報康王審批。康王看了一下,又隨手交付汪伯彥和黃潛善。汪伯彥見到名單中有劉浩,發出了一絲冷笑。劉浩作為汪伯彥的部屬,也曾得到信用,汪伯彥曾命他帶兵迎送康王。但這次在相州夜劫金營,卻使汪伯彥異常惱恨,認為趙不試夥同劉浩,無非是要將自己的兒子和女婿置於死地。他的第一個報複措施,就是不給劉浩記功升官。汪伯彥在冷笑之餘,又用略帶幸災:“劉浩號稱敢戰,這回改差老漢底前軍統領,當有用武之地!”在場的人,只有高世則品味到了他這句話的深意。

十二月二十七日上午,新編的五軍在飽餐之後,在北京城東南教場列成嚴整的方隊,迎候宗澤閱兵。按當時的軍制,軍服一律緋紅色。降冬時節,將士們身穿緋紅色的絲綿裘,猶如朝霞燦爛,石炭熾紅。各軍統領立馬在佇列之前,各人手持兵刃,而唯有中軍是由副統領馬臯和妻子一丈青立馬在前,張應、李璋、趙宏和嶽亨四條好漢,也各自手擎渾鐵槍,立馬佇列。在各統領之後,是連夜縫制的“前軍”、“右軍”、“中軍”、“左軍”和“後軍”五面軍旗,在凜冽的寒風中飄揚,和煦陽光的照耀,使五面新軍旗分外鮮豔。陳淬最後一次利用都統制職權,為宗澤另外選拔了五千精兵。在前軍方隊裡,就有嶽飛所統的馬兵,包括王貴、張憲、徐慶等人。教場內鴉雀無聲,將士們都斂聲屏息,新部屬們更期望一睹老帥的風采。

宗澤全身戎裝,腰掛佩劍,騎一匹黑馬,進入教常統制陳淬手擎一柄鐵鐹,又名骨朵,作為宋時的一種軍禮,縱馬緊隨宗澤之後。在陳淬之後,則是元帥府參議官高世則,他身穿正五品官的硃色綿裘。在高世則之後,是寇成和王經兩名親兵將,兩人各自手舉寶劍,最後則是本軍的書寫機宜文字宗穎。六騎馬首先來到後軍佇列前,勒住馬韁,後軍方隊肅然起敬,突然爆發出一聲高呼:“哀兵必勝!”這陣高呼給人以地動山搖之感,使宗澤激動不已,他用威嚴的目光掃視後軍將士,然後大聲喊道:“我今日當與諸君敵愾同仇,赴湯蹈火,有進無退,以救京師急難!”後軍又報以整齊的高呼:“哀兵必勝!”

宗澤依次檢閱其他四軍,作了同樣的訓諭,而其他四軍也發出同樣的吶喊。閱兵完畢,前軍、右軍和中軍當天就依次出發,按照計劃,左軍將在明天出發,而後軍將在後天出發,這兩軍將攜帶較多的輜重。

宗澤閱兵完畢,就騎馬來到順豫門,下馬上城樓,向康王辭行。康王至此也難以為情,他用銀杯斟滿了北京所産的香桂名酒,親自遞給宗澤,說:“老帥年近七旬,須發凝霜,尚能不辭徵鞍千裡,以身許國,雖古之藎臣,何以複加。我當親統大兵,為副元帥後援。請滿飲此杯!”雖然帶領大部兵力逃往東平府的計劃早已確定,到此地步,康王也感到說不出口,只是含糊地說“後援”之類空話。宗澤說:“感荷大王!”將香桂酒一飲而荊耿南仲、汪伯彥、黃潛善等人也都假惺惺地上前致詞敬酒,卻被宗澤以“不勝酒力”為由,一概推辭。

宗澤最後用十分懇切的語調說:“九大王,此地一別,不知何時再得相見?大王身系天下之重,社稷中興,系於大王之立身行事。昔日諸葛帝上表於後主曰:‘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願大王以此言為至囑,受用終生,則大宋之匡複,自可指日而待。”這一席話,使康王等人都相當難堪,康王想了一會兒,才勉強地說:“謹記副元帥臨別贈言。”宗澤下城樓,飛身上馬,康王等只是在宮城上目送,唯有高世則一人,一直送宗澤到大名城外城的正南景風門外。

按前軍、右軍、中軍的序列,嶽飛所統的馬兵將首先出北京城。他回首瞻仰高大的城垣,不免有一種依戀之感。張憲感嘆說:“久聞宗元帥底大名,相見恨晚,真乃是千古儒將,一代宗臣!”徐慶說:“便為他戰死,死亦甘心!”嶽飛卻發出了另一種感喟:“趙知州所言極是,若是天下文臣武將都似宗元帥,何至有今日!”王貴說:“即便似今日事勢,若個個都似宗元帥,亦何愁虜人不滅!”

十二月二十九日,在宗澤後軍起發的同時,康王也率大軍離開了北京大名府。

二一、開德十三戰

開德府舊名澶州,今為河南濮陽。一百二十年前,正是宋欽宗的五世祖宋真宗與遼承天太後、遼聖宗講和的所在。當時的澶州城跨黃河兩岸,有南城和北城之分,河面上有浮橋相連。宋真宗在寇準、高瓊等人的強勸下,誠惶誠恐地被軍士推著車輦,沿著浮橋到了北城。然而由於宋欽宗祖父宋神宗時的黃河大決口和改道,澶州城只能另遷新址。現在開德府城坐落黃河以北,土城周長二十七裡,形狀前方後圓,號稱臥虎城。在此特殊時期,開德府的官員已逃之夭夭,成為無人守衛的城市。完顏阿魯補自從李固渡戰敗後,輾轉來到此地,但又認為城大難守,就在城北三裡臨時紮寨。完顏斡離不為他增撥了二猛安兵馬,共計一千五百人。完顏阿魯補將戰死的夾谷斜烈所部猛安拆散,其殘兵分配給溫敦烏也等三猛安,重新編組了五猛安人馬,約計三千人。此外,在完顏斡離不大軍自李固渡過河後,已攻破了本府黃河南岸的南樂、清豐、衛南等縣,金軍又在南樂、清豐和衛南縣城附近紮寨,各駐有一猛安兵力,分別有七、八百人。

宗澤在進入北京大名府的同時,已派人打聽了開德府的敵人兵力部署。宗穎曾向父親建議說:“官軍可先自李固渡渡河,破南樂與清豐之弱敵,然後再議攻取府城。”宗澤說:“自李固渡南下,繞道迂遠。完顏阿魯補已喪師於李固渡,這回可先攻其強,後破其弱。”他與陳淬商議後,決定先集中兵力攻擊完顏阿魯補所部。

靖康二年正月初二,前軍嶽飛所部馬兵將二百人,首先出現在開德府府治濮陽縣郊,充當硬探。他們與金軍一謀克八十多人的巡綽騎兵相遇。嶽飛當即命令王貴和徐慶各率六十名騎士向敵人迂迴包抄,自己與張憲共八十騎,向敵人正面沖鋒。嶽飛見到金軍中有兩名騎兵,各執一面黑旗,就連發兩箭,先將旗頭射死。宋軍以優勢兵力圍掩和殲滅金軍,結果金軍只剩四騎逃遁,另有兩人被俘。嶽飛所部帶著俘虜和戰利品回軍。嶽飛隨劉浩進北京後,已升為從八品的秉義郎,這回宗澤又記嶽飛等人頭功,嶽飛連升兩官,遷正八品的修武郎。劉浩特別向宗澤轉述了趙不試對嶽飛的評價,宗澤卻說:“雖然初試鋒芒,立得頭功,亦不可譽之過甚,以免驕傲敗事。”

在審訊戰俘後,宗澤召集軍事會議,參加者有陳淬、五軍統領、馬臯夫妻、宗穎和嶽飛,另加親兵將寇成和王經。正將一級的軍官眾多,宗澤單命嶽飛參加,不言而喻地表示了對他的器重。嶽飛首先發言:“馬兵乃虜人之長,此處又為平原,利於馳突。然而阿裡喜之外,其正兵亦不過一千五百騎。如將我五軍馬兵會聚,亦可得一千三百餘騎。若以步兵迎戰,攻其中堅,再以馬軍攻其一翼,可以成功。”一丈青興奮地說:“嶽修武之言極是,我願統騎兵邀擊,殺他一個片甲不留!”宗澤掃視了陳淬等,陳淬等都示以同意的眼色。宗澤卻說:“我騎兵大半僅戴皮笠,而無兜鍪,有前後掩心,而無披膊。與虜兵相抗,還須仰賴戰車。”他吩咐將兩名戰俘放回,說康王親率大軍南下,與金軍約日會戰。

初三日,宗澤命陳淬集中指揮所有的騎兵,與後軍統領王孝忠看守糧草輜重,他囑咐陳淬:“若步軍不敗,不得以馬軍迎敵。”自己親率七千步兵,列陣而前。完顏阿魯補留一猛安兵力守寨,親率四猛安兵力出戰。他見到宋軍嚴整的陣勢,不由聯想起半月前的敗仗,說:“南軍厚重,勝似李固渡時。”他身旁一個合紮蒲輦孛堇,也就是親兵五十夫長,名叫納剌兀術說:“阿魯補郎君,我願單騎與南軍挑戰。”完顏阿魯補說:“你可前去!”

納剌兀術確是軍中出眾的勇士,他手持戟刀,躍馬出陣。宗澤見到有敵將挑戰,正準備命人應戰,在他身邊的一丈青早已跨下血斑驄,手舞雙刀,飛馳陣前。她與敵人格鬥,一刀劈去了納剌兀術的頭顱。一丈青並不回陣,而是飛馬直取金軍陣前,閃電般地彎弓一箭,又轉回宋陣,翻身背射一箭。第一箭射死金軍一名執黑旗的旗頭,第二箭又射死金軍最驍勇的千夫長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