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貴、徐慶雖是同縣人,卻是直到去平定軍當兵時,方才相識。

嶽飛和徐慶都未料到,當年的算命先生,如今竟當了押隊官。故人相見,自然互相介紹幾年來的經歷,李廷珪在感嘆中又夾雜著興奮,他說:“我曾言道,世道將亂,故請你們傳授武技。如今此言果然應驗,你們腰金紆紫底時日已到!”

嶽飛等四人上城樓,見趙不試唱喏,說:“平定軍廣銳第八指揮效用嶽飛、王貴、張憲、徐慶參見通判!”趙不試已經聽了李廷珪的介紹,稱贊說:“煞是四位壯士!你們可有告身?”徐慶回答說:“自家們雖曾立功,平定軍尚未能告報朝廷,故俱是白身。唯有嶽飛,曾至太原城下充硬探立功,補進義副尉,然而告身卻已亡失。”硬探用現代的軍事術語,就是武裝偵察。宋時的告身又稱官告、告命之類,是做官的憑證,一般用綾紙製作。官位有許多等級,而進義副尉只是無品的小武官。趙不試鼓勵說:“此處為安撫司,日後你們若能立功,自有空名官告可以書填。”如前所述,知州汪伯彥兼任主管真定府路安撫司公事,在軍興時節,備有一些空名的官告,可以臨時填寫人名,發付立功者。嶽飛說:“自家們只為報國而來,功名尚是身外底事。”張憲說:“自家們唯求殺敗虜人,報得國仇家恨。”

趙不試更加驚嘆,說:“不料你們身為武夫,竟有如此志節,難得!難得!你們可識得字?”王貴回答說:“粗通文墨。”在重文輕武的宋代社會裡,武人往往被認為是不能知書識理的粗人,四個壯士的回答不能不使趙不試另眼相看,格外器重。於是嶽飛等四人就正式編入軍伍,隸屬劉浩。

閏十一月的一天,趙不試和劉浩召見嶽飛等四人,趙不試說:“湯陰縣西牟山,有數百強梁,營造山寨,打家劫舍,抗拒官軍,頭領名叫吉倩。如今軍情緊急,你們若能前往招安,將嘯聚之徒,編為抗金之兵,便是大功。”嶽飛掃視了三個朋友一眼,然後說:“嶽飛等願往!”

劉浩問:“你們須帶多少人馬?”王貴想了一想,說:“我曾去牟山,雖有山險,然而馬兵往來快捷,莫須帶馬兵百人?”他說著,朝另外三人看了一眼,嶽飛等都無異議。於是劉浩撥給他們九十六騎,其中包括自願參加的李廷珪。

一百騎來到牟山,已近黃昏,嶽飛吩咐說:“兵貴拙速,不宜巧遲,我與徐二哥先去山寨,王大哥與張四哥可率眾人在此歇泊。”大家表示同意。在嚴寒的冬季,眾人揀取枯枝敗葉,生起篝火,吃著乾糧,準備露宿。李廷珪和另外兩名兵士也表示願隨嶽飛同去,他們一行五騎,來到了強盜的寨前下馬,大聲喊道:“相州趙通判與劉武翼特命自家們前來,拜見你們頭領,有要事計議。”不一會兒,有四十人出寨,各自手執兵刃,為首的說:“你們先交出軍器,便可放你們入內!”徐慶說:“自家們此來,並非與你們交兵,難道你們數百人執得軍器,五名官軍便執不得軍器?”強盜們無話可說,便簇擁嶽飛一行入內。

嶽飛走著,只見一隻烏鴉在空中盤旋聒噪,就將手中的鑌鐵四楞鐧扔給李廷珪,自己迅速取出硬弓,搭上一支箭,看準目標,一箭射去,那隻烏鴉立時墜落在地。眾強盜不免驚訝,人人稱贊好箭法。吉倩從茅茨和石塊構築的堂屋前,走下石階,親自撿起那隻烏鴉,看了又看。他與嶽飛等人互相作揖通名後,請入堂內。雙方坐定,吉倩說:“嶽太尉,你底弓可否借我一看。”嶽飛當即把弓遞給他,說:“此是我師周同傳我底。”周同雖然在多年前病故,而他射箭技藝之精,在湯陰一帶仍頗有名氣,吉倩不免贊嘆一句:“名師出高徒,果然不是虛言!”他擺開一個彎弓的架勢,用力將弓一張,不料竟不能彀成滿月狀。徐慶說:“嶽五哥底弓為三百斤。”吉倩說:“慚愧!慚愧!我只能開二石弓。”

嶽飛見他說話直率,心中産生了好感,於是就開始勸說:“如今金虜侵犯,百姓慘遭兵禍,人神共憤。你們不能抗擊強敵,卻據守草莽,對抗朝廷,茍活世間。今日自家們奉趙通判與劉武翼之命,特來招納。你們只須改邪歸正,便可赦免一切罪過。日後立功,可為朝廷命官。”吉倩被他說動了,說:“我亦知嘯聚山間,非長久之計。然而自家們罪孽深重,騷動州縣,如若受招,只恐便被官府誅戮。”嶽飛當即抽出劍來,劈去桌子的一角,說:“若我嶽飛誑騙列位好漢,便如此桌!”

吉倩背後走出一個大漢,手持一杆狼牙棒,說:“若你們贏得我,我便受招!”此人名叫霍堅,是山寨的副頭領。徐慶從座上站立起來,說:“我與爾比試!”於是眾人走出廳堂,天色已黑,眾強盜在空地上點燃了幾十個火把,徐慶與霍堅各自開立門戶。霍堅將狼牙棒舞得嗖嗖地響,開始進擊,徐慶接連舉鞭格開對方三棒,然後還擊,兩人對打了一會兒,霍堅掄棒向徐慶頭頂猛擊,徐慶敏捷地躲開,揮鞭在霍堅腿肚上輕輕一掃,霍堅立時倒地。徐慶連忙擲鞭在地,將霍堅扶起,說:“得罪!得罪!”霍堅連稱“慚愧”。李廷珪對霍堅說:“他這條鐵鞭,在河東不知殺了多少番人!今日特意手下留情,不然,你底腿便成兩截。”

不料有一人吼道:“我亦願領教武藝!”此人也是山寨副頭領,名叫王敏求。他不執兵刃,只是舉拳從背後偷襲嶽飛,嶽飛閃避拳頭,只還擊一掌,王敏求便應手倒地。嶽飛上前,用腳踏著他的後背,抽出佩劍,說:“暗箭傷人,豈是丈夫漢!”吉倩等急忙下跪,說:“王敏求一時糊塗,敢請嶽太尉恕罪!”王敏求也在地上側著腦袋說:“這回我心服口服,乞嶽太尉饒命。從今以後,我願歸順朝廷,決無二心!”嶽飛立時將腳挪開,王敏求起身後,又再次謝罪。

眾人回到廳堂,設宴招待嶽飛一行。吉倩親自把盞,向嶽飛敬酒,嶽飛辭謝說:“我須遵母命,滴酒不得入口。”吉倩驚奇地問:“你娘何以有此嚴命?”嶽飛說:“說來慚愧,三年前,我有一回酒失,醉後打人。家母氣惱流淚,我只得在床前長跪一夜。自此之後,我便遵家母底酒戒,不敢有違。”王敏求嘖嘖贊嘆說:“嶽太尉煞是個大孝底人!”酒宴過後,嶽飛吩咐徐慶帶兩名兵士出寨通報,自己就和李廷珪留宿寨裡,以安撫人心。

第二天,嶽飛、李廷珪與吉倩等三百八十名強盜,四十匹馬出寨,會合王貴等九十八騎,返回相州。他們沿湯陰到相州的官道北上,到距離州城約四五裡時,後隊報告,後面有異常情況。嶽飛撥回馬一看,立即吩咐隊伍沿官道兩邊散開,自己和張憲、王敏求、霍堅居東,而王貴和徐慶、李廷珪、吉倩居西,進入臨戰狀態。

官道之上,有一人騎馬向相州方向狂奔,後面卻有金軍一謀克的追騎。嶽飛和王貴當即以騎兵在前,步兵在後,攔擊金軍。在用弓箭互射之後,雙方短兵相接。王敏求手舞戟刀,與三名金兵交鋒,他奮力一擊,將一個敵人劈下馬,而另一個敵人卻用劍刺中他的坐騎,王敏求跌落在地。另一個金兵用刀劈來,卻被嶽飛飛騎趕到,用鐧格開,將那名金兵打死,嶽飛接著又揮鐧擊死第三個敵人。王敏求乘機跨上一匹金兵的戰馬,又重新投入戰鬥。

一場搏戰結束了,金軍只剩下二十多騎逃遁,宋軍也戰死了五六十人。嶽飛吩咐將所有的馬匹、兵器、盔甲等全部帶回,將敵人的首級割下,以便回去報功。王貴補充說:“凡耳戴金銀環底,便是女真人,不戴環底,便是渤海人、契丹人、奚人等。”由於金兵都是剃頭辮發,只能用耳環區分女真人和非女真人。最後統計七十三個首級,僅有二十六級“環首”。

嶽飛率領隊伍凱旋而歸。趙不試和劉浩十分高興,趙不試對嶽飛說:“今日你們殺敗番人,還救得一名京師底急使,委是立下大功!”第二天,趙不試和劉浩轉發了安撫司的官告,將嶽飛官封從九品的承信郎,王貴官封無品的進義校尉,張憲官封無品的進武副尉,徐慶官封無品的進義副尉,李廷珪、吉倩、霍堅和王敏求官封無品的守闕進義副尉。吉倩、霍堅、王敏求未曾料想到,剛接受招安,就得到官封,無不歡天喜地。

被嶽飛等營救的人,正是開封特派的武學進士、忠翊郎、閣門祗候秦仔。康王等便在榮歸堂召見。秦仔脫下風帽,從頭頂發髻中取出一個蠟丸,宦官康履用火熔化後,向康王呈上宋欽宗的三寸黃絹手詔。康王只見其上細字寫道:“京師被圍,危於累卵,特命卿為河北兵馬大元帥,陳遘為元帥,汪伯彥、宗澤為副元帥,應闢官行事,並從便宜。念父母愛養之恩,兄弟手足之情,速糾合河北義師,解京師之圍,救父母兄弟之難,朕當不吝重賞!卿家中安樂,無慮,前日賜錢五千緡。付康王。”

手詔最後是宋欽宗的禦押。康王看後,落下了幾滴淚,然後將手詔依次遞給眾人。高世則第一個說:“主上下此急詔,九大王當速開大元帥府,號召四方義士勤王。”耿延禧附和說:“當務之急,便是開元帥府……”他話音未落,卻被父親耿南仲使眼色制止。當兵荒馬亂之際,朝廷已喪失昔日的權威。耿南仲貴為門下侍郎的執政高官,奉命割地,被衛州人驅逐,逃到相州,如同喪家之犬。康王因為他曾離間宋徽宗和宋欽宗父子,所以對他特別冷淡。耿南仲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就只能採用韜光養晦的辦法,以免招致康王更多的嫌惡。

康王果然並不理睬他們的意見,只對汪伯彥說:“汪直閣,爾如今已是副元帥,有何奇謀妙策?”汪伯彥說:“河北各郡兵力寡弱,自守尚且不足,然而君父有急,非臣子辭難之時,九大王金枝玉葉,如何護得九大王,又能守得河北,救得開封,尚須從容商議萬全之計。”秦仔忍不住說:“君命召,不俟駕,何況有難?臨行之際,何相公叮嚀再三,聖上盼諸路援兵,望眼欲穿,秦仔雖不才,願為九大王前驅,共赴國難!”趙不試也神色慷慨地說:“事已至此,雖赴湯蹈火,自家們亦豈能辭免!”康王看了韓公裔一眼,韓公裔只是使了個眼色,康王便說:“你們且自回去,深思熟慮,待明日再議。”

當夜,康履奉命將汪伯彥召到康王居室,在場的唯有韓公裔和眾宦官。顯然,康王有意將耿南仲父子、高世則等人排除在外,而找汪伯彥單獨商議。汪伯彥唱喏,說:“伯彥參見大元帥。”康王說:“如今還須聽副元帥底計議。”汪伯彥已經猜透了康王的心事,說:“凡事有弊亦有利,大元帥開府,雖樹大招風,引惹番人,而相州兵衛不足以護衛九大王,若號召四方勤王,便可集合重兵,唯大元帥所用。”他一句話便說中對方的心病,打消了對方不敢開元帥府的憂慮。康王又問:“開元帥府後,便當如何行事?”汪伯彥說:“相州當東京至河北底官道,地居要沖,非萬安之地,九大王豈能在此久居?依伯彥之見,如今西、南、北三面都是險地,唯有先去京東,再至淮南、江南,方可保九大王平安。若到得淮南,進則可援開封,退則可守江南,唯大元帥所擇。”這其實是汪伯彥本人處心積慮的逃跑計劃,現在他看準時機,便改頭換面,和盤托出。

康履卻表示反對說:“相州東有李固渡敵寨,九大王前往京東,難保一路平安。不如會合各方人馬,固守相州,方為上策。”這是韓公裔和眾宦官的私下設計。汪伯彥到此不得不力爭說“相州一城底糧草,供不得各方人馬。李固渡賊寨乃疥癬之疾,而京師虜人大軍方是心腹之患,此間離東京僅三百五十裡,虜騎一、二日便可直馳城下。兩害相權取其輕,九大王東行,尚可避李固渡賊寨,而居留相州,又如何抗虜人底大軍?”

康王當即呵斥康履說:“我與副元帥共商大計,豈容爾等置喙!”康履等人便諾諾連聲。康王又說:“難得伯彥如此深思熟計,煞是我底智囊!”汪伯彥說:“成大事者不謀於眾,切望九大王與列位幸勿洩漏。”康履等眾宦官說:“汪元帥放心便是!”汪伯彥又說:“耿相公乃東宮舊僚,聖上親擢為執政,九大王對他父子還須克盡禮意,以免引惹是非。依伯彥之見,大元帥開府後,耿延禧與高世則可為帥府參議官,以釋耿相公之嫌。”康王說:“所言甚是!”

汪伯彥又同康王商議了開元帥府後的各個細節,他最後說:“若大元帥願留伯彥執鞭隨鐙,似須便宜行事,另命本州知州。”這是涉及他本人身家性命最緊要的問題,他考慮再三,特意留在最後提出,雖然已有了九分把握,但當說出口時,心中還不免有些緊張,因為康王如果仍命他留守相州,自己的全部心計豈不成了畫餅充饑,康王一心一意只圖逃命,至於相州的得失,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中,就隨便問道:“依你之見,可另命何人知相州?”聽到問話,城府很深的汪伯彥也不由喜形於色,他興奮地說:“不試乃大宋宗室,赤膽忠心,相州城防,全仰他盡心竭力。權知相州,非不試莫屬!秦仔冒千難萬險,傳聖上手詔,立有奇功,可授通判,以為嘉獎。”只為趙不試多次頂撞汪伯彥,汪伯彥就設計了這個刁毒的、卻又是名正言順、不留痕跡的報複手段,自己和康王帶走相州的主力軍,只留下少量老弱殘兵,給趙不試守城,置他於死地。康王並不覺察汪伯彥的歹毒居心,但他對趙不試有嫌惡感,光憑白天的討論,對秦仔也有了嫌惡感,不願將他們留在帥府,所以汪伯彥的提議,就正合他的心意。

十二月一日,當宋欽宗到開封城外上降表的同時,康王卻在相州城內正式開元帥府,事實上成為一種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