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太史官滿頭是汗,諾諾連聲而退。金軍重新趕造攻具,宣化門下的戰鬥又是漸趨激烈。

單說郭京自從正式出任統制六甲神兵後,就每日在天清寺招兵。天清寺正好在宣化門裡,寺中有著名的興慈塔,就是今存的繁塔。他的六甲法被開封人愈傳愈神。按他的官銜,不過是正七品的武略大夫、兗州刺史,而大家卻紛紛稱他為“郭相公”,給予宰執大臣的尊稱。人們呼叫“郭相公”時,還往往以手加額,以示敬意。有人甚至在談話中有意避免“京”的名諱,而以“畿”代“京”。郭京平日深居簡出,偶而率領一群身穿奇裝異服、面塗五顏六色的神兵上街,市民便夾道圍觀和歡呼。

楊再興等六個義兄弟,自從宣化門出戰立功後,卻得不到應有的功賞,不免憤憤不平。王蘭提議說:“我等可去投充神兵,也可博個一官半爵。”高林卻表示反對,說:“郭京裝神弄鬼,豈可信他!”六人之中,五人都是目不識丁,唯有高林卻頗通文墨,也只有他一人不信郭京的六甲法。李德說:“三哥不信,便尤須到天清寺,看個究竟。”高林拗不過眾人,就隨大家一起前去天清寺。

六甲神兵按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將編組。其中甲子將的正將原是開封市中一個賣線的小販。郭京認為他的年命好,有異相,就選用為正將,授以從八品秉義郎的武官。由於前來投募的人太多,郭京無法親自一一選拔,就授權六員正將代他選拔。

六人抵達天清寺後,只見寺院內外,人群擁擠,摩肩接踵,連身材短弱以至殘廢者也來揍熱鬧。因為據說郭京選兵,只問生辰年命相合,不問身體是否健壯,武藝是否高強。凡被選中者,首先可領得一份相當豐厚的錢、糧和絹帛,宋時稱為“招刺例物”,窮苦百姓可用以養家餬口。楊再興等六人擠到甲子正將的面前,姚侑認出此人,說:“你不是相國寺西廊內賣線底劉細九麼?”原來劉細九有一回曾被一個無賴欺負,虧得姚侑救助,劉細九說:“好漢,我如今官居秉義郎,為朝廷命官。我貧寒半生,而今時來運轉,這亦是蒼天有目,又多蒙郭相公提攜。”

姚侑向他介紹了自己的義兄弟。眾人聽說他寸功未立,卻平步青雲,而自己血戰一場,卻未得半點官賞,不平之氣,油然而生,但也不好意思向劉細九發洩。高林問:“敢問六甲神兵有甲子等將,此為何意?”劉細九說:“六甲神兵以六人為保,六保為隊,六隊為部,六部為將,每將一千二百九十六人,連同郭相公,正合七千七百七十七之數。郭相公言道,此數正合天地運動之機,陰陽造化之妙,且不說番兵十萬,便是百萬,又有何懼?郭相公擇日率自家們出城,已備下檻車數十乘,當生擒金虜國相、二太子,獻俘於宣德門樓下。我追隨郭相公,也可博個封妻蔭子,坐享半世富貴。”

楊再興說:“自家們亦欲投募六甲神兵,不知郭相公可能收容?”劉細九說:“敢請列位好漢自報生辰八字。”他聽了六人的自報後,便搖頭嘆息說:“可惜!可惜!六位好漢如此英雄,卻是年命不合!”楊再興等五人只能自嘆命運不濟,唯獨高林說:“敢請通報郭相公,我欲一試他底神法。”劉細九說:“郭相公整日打坐雲床,用十五歲以下童女,採陰補陽,頤養真氣,以備朝廷一日之用。如何可輕試神法?”高林也聽說郭京每天要用一名童女,並且須挑選面目姣好者,無數童女及其父母都爭先恐後,自願應聘,而以得不到“郭相公”的採擷為恨,就說:“僅此一端,郭京底幻術必是左道而無疑!敢煩告知郭京,如他不敢叫我試他底神法,必是以妖怪誑惑世人!”劉細九說:“好漢如此說,豈不罪過!”但他認為,高林既然出言不遜,自己也不容不去報告。

郭京從一個行將退伍的“剩員”,轉眼之間成為開封城的救星。他對自己的神術也十分自信,每天在一間清淨的房內修煉,修煉的方法有二,一是長時間靜坐,調養精氣,二是受用童女。道教煉丹,迷信所謂紅鉛黑汞,按照道家一個內丹派的理論,“真鉛”藏於少女之身,他姦汙童女,也並非完全出於淫心。

郭京得到朝廷官封後,人們已不得隨便見他,只有劉細九等少數人,可以出入他的房寢。劉細九進屋後,向郭京畢恭畢敬地跪拜,雖然他用語盡量委婉,郭京聽後,還是十分震怒。然而郭京既以真人自命,表面上就不得發怒,他用心平氣和的語調說:“既然如此,我當一試六甲神法,管教高林心服口服。”

郭京頭戴混元巾,身穿一件繡有白鶴圖案的紫色絲綿氅,腳穿草鞋,走到天清寺庭院之中,他仍然如上回在皇儀殿那樣,命從人在庭院用白灰畫了一個大圓圍,分別開了生門和死門。劉細九帶高林等六人進入庭院,與郭京相見後,郭京問劉細九:“你與高壯士何人力大?”劉細九說:“我身體羸瘦,豈能與高壯士角勝負!”郭京吩咐說:“爾與高壯士各自帶麻繩一根,他入死門,爾入生門,管教爾生縛高壯士出陣!”於是在郭京作法念咒,焚燒符籙後,兩人分別從死門和生門進入,而結果是高林輕而易舉地將劉細九按倒在地,用麻繩捆縛後,單手提劉細九出圈,簡直就像提一隻雞,輕放在地。高林對劉細九說:“多有得罪!”當即將他解開綁繩,然後又對郭京說:“郭統制,你尚有何說?”

這是連郭京本人也不曾預料到的後果,眾人都大吃一驚。但郭京畢竟老於世故,他很快就改口說:“高壯士,你於何人何處學得異術,能破我底神法?”羅彥笑著說:“三哥從幼至長,何曾遇得異人,學得異術。”郭京又對楊再興等六人,逐一仔細觀察相貌,十分鄭重地說:“六位壯士請報自家底年命八字!”他聽了各人的自報,然後說:“我閱人多矣,如六位壯士,都有異相,虎步熊行,滿面紅光,他日腰金紆紫,後福不可限量!故我底神法,被高壯士不攻自破。”姚侑當即對郭京訴說有功不得賞的事,郭京說:“此是列位一時之厄,如今正值時來福至,建立功名之際。你們底年命不得充神兵,卻可任訓練官。待我稟明孫樞相,先以你們底前功升官。日後破番兵,直抵陰山,壯士們必定官至節度使!”於是,楊再興等六人立即成為甲子等六將的訓練官。

楊再興等五人滿心歡喜,唯獨高林私下對義兄弟們說:“我觀郭京此人,煞是妄誕。他見自家底幻術敗露,便以封官許願,緘我等之口。官家、何相公若信他底幻術,必定敗事!自家們不妨將計就計,便在天清寺看覷他底行藏。”

自從宋欽宗跣足祈晴之後,開封果然出現幾天晴霽。閏十一月二十日,在前沿督戰的完顏婁室和完顏銀術可不管護龍河尚未填平,派敢死士三十六人,他們一律左手持黑旗,右手執刀劍,踏冰過護龍河。按照漢族文士奉獻的五行說,金朝屬水德,所以金軍的旗幟崇尚黑色,黑色代表水。三十六面黑旗的用意,是以自己的水德,剋制宋朝的火德。

都統制姚友仲當即派近一千名官兵下城,殺敵數人,其餘的金兵逃過了護龍河。完顏婁室眼見前鋒敗退,馬上發兵一猛安,由自己的兒子、千夫長完顏活女指揮,約有六、七百人,前來增援。宰相何樐今天也在城頭,他下令用神臂弓、床子弩等向金軍攢射。完顏活女命令部兵冒著城上的箭雨沖鋒,他認為,只要兩軍短兵相接,城上就不能射箭。宋軍見大隊金兵出戰,立即望風而逃,雖然城上的人厲聲呼喝,叫他們回身迎戰,也全然無用。於是,完顏活女又命部兵停止前進,向宋軍彎弓發箭。最後,宋軍中箭死傷者有幾百人,而自己落入陷馬坑,被坑中斷槍殘刀戳死者,又有一百多人。金軍在一片哂笑聲中得勝退兵。

何樐見到這種情景,不由長籲短嘆。他下城後,立即在都堂召見郭京,說:“事已到此,神兵不出戰,如何力挽危局?”郭京自從被高林試驗失敗後,開始對自己的神法喪失信心,他只能以從容不迫掩飾怯意,說:“我鎮日修煉元神,攝取天魂地魄、日精月華,只為六甲神法得以靈驗於一朝。然我有言在先,非朝廷危急,神兵不得輕用。”由於郭京已經推諉再三,何樐顯得不耐煩,他命令從吏說:“取歷日來!”歷日現在已改稱日歷。他接過歷日,翻閱後說:“明日便是吉日,正可用兵!”郭京取過歷日,看著說:“明日出兵,似太倉卒,二十五日更是大吉之日。”何樐說:“如此便擇二十五日,不可更改!若能稍挫虜人軍威,便是奇功!”郭京說:“我不出師則已,若出師,豈但稍挫番兵而已。相公可於二十五日,在政事堂靜候佳音,安排天子乘輿親禦宣德門樓,行兵捷獻俘之禮。然後將金虜國相、二太子等奏獻太廟,奏獻太社、太稷。”何樐聽後,十分高興,說:“壯哉此言!”

當夜,何樐又在都堂與何棠飲酒,他醉後一反常態,不唱柳永的詞,而唱起了蘇軾的《念奴驕》,“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談笑間,狂虜灰飛煙滅”,他有意將“強虜”改唱成“狂虜”。唱完後,又哈哈大笑,按何棠的排行問道:“十五,我可比古時底何人?”何棠說:“難有其比。”何樐說:“我當比東晉底謝安,運籌帷幄,從容頤指,破苻堅底雄師百萬!”何棠說:“你當比謝安,還須在破敵之後,我卻比不得謝奕!”

從閏十一月二十一日開始,開封又連著刮大風,下大雪,雪勢之猛,更超過前一回,即使在白天也是天色晦冥。宋欽宗又不得不在大內避殿撤膳,跣足祈晴,但這次天公卻似乎毫不感動,依然風雪不止。

高林與義兄弟聽說神兵行將出戰,決定去找吳革。吳革家在城南西部安上門附近,安上門俗稱戴樓門。吳革自從身中四箭後,一直在家養傷,如今傷勢稍愈。楊再興等六人到他家時,還有兩個客人在座。一個是太學生,名叫朱夢說,字肖隱,是桐廬縣今屬浙江)人。他曾上書言事,痛陳宦官亂政等時弊,被宋徽宗下令“編管”遠方。宋欽宗即位後,將他召到開封。另一個名叫李若虛,字洵卿,是李若水的親兄。他的文章學問並不在其弟之下,卻命運不濟,科舉屢次落第,李若水出使,由他侍奉老父李恂和老母張氏。

北宋立國一百六十年,養成一種濃重的重文輕武風氣。大臣禮賢下士,可以包括在野的文人,卻並不包括已居高官顯位的武人。楊再興等初見朱夢說和李若虛,不免有點自慚形穢。但朱夢說和李若虛聽了吳革的介紹後,首先向楊再興等深深作揖,說:“國難當頭,你們都是斬將刈旗底英雄,請受自家們一拜!”楊再興等也深深作揖,說:“自家們是粗人,若伏事兩位秀才不周,乞做一床錦被遮蓋!”吳革笑著說:“涸轍之鮒,尚須相濡以沫。自家們同處危城之中,尤須同袍同澤,何分彼此!”

高林坐定後,就向吳革和兩位秀才說明來意。李若虛感嘆說:“我曾上書孫樞相,說神兵之事,自古未有,萬一失利,其禍叵測!不料孫樞相召見言道:‘郭京乃不世出之奇士,敵中情偽,瞭如指掌,今為時用,真乃大宋天子底洪福!你今日有幸,上書於我,若上書於他人,定坐沮師之罪!’”朱夢說也嘆息說:“何相公、孫樞相如此篤信郭京,直如痴人說夢,只是可惜了大宋底社稷!”吳革說:“為今之計,也只得於明日上城,與張樞相計議,聞說張樞相尚不信郭京底妖術。”朱夢說想了一會兒,對楊再興等說:“自家們且去找張察院計較,亦是一法。”於是,兩個秀才和六條好漢又辭別吳革,冒著大雪,趕到張所家。張所聽了高林等人的敘述,又連夜起草奏議。

翌日二十四日又是狂風呼嘯,急雪亂舞,避殿撤膳的宋欽宗不赴早朝。張所帶了他的奏議來到禦史臺。禦史臺有臺院、殿院和察院,合稱三院,分別設侍禦史、殿中侍禦史和監察禦史,今任長官是禦史中丞秦檜。張所到禦史臺供職最晚,他最要好的同僚是另一監察禦史馬伸,而對一臺之長秦檜,卻有幾分厭惡。秦檜字會之,建康府今南京)人,在他的四兄弟中排行第三,今年三十七歲,身材瘦長。他在建康府學和太學讀書期間,同學給他起個諢名,叫秦長腳。秦檜平時端居默坐,常嚼齒動腮,看相者稱為馬啖。張所認為,有馬啖之相,必定為人陰險,秦檜接觸稍久,更感到此人矯飾虛偽。然而目前正是秦檜宦運亨通之時,一年之內,已被皇帝幾次破格提升。

張所將奏議給同僚們傳看,馬伸立即響應,說:“郭京明日便要出戰,若不及時制止,豈免敗事!依我之見,合臺官員自當連名上奏。”他的眼睛盯著秦檜,等待他的表態。張所也明白馬伸的苦心,在皇帝對自己有幾分嫌惡的情勢下,全臺官員聯名上奏,可以大大加強諫諍的力量,他也等待秦檜的表態。秦檜看了眾人一眼,用細長的手指捋著鬍子說:“目前圍城之時,貴於和衷共濟,若臺官連名,便成與二府相抗之勢,使不得!使不得!”當時宰相、副相掌管的三省稱東府,樞密院稱西府,合稱二府。秦檜對郭京神兵也將信將疑,但他知道何樐的脾性,不願同他唱對臺戲。另外幾名臺官也附和秦檜,最後,只剩下張所和馬伸兩人聯名上奏。

張所和馬伸離開禦史臺,兩人在雪中騎馬並行,馬伸嘆息說:“正方真有知人之明!僅此一端,足見會之真非直道事主之人。”張所說:“但願義夫說動張樞相,且更消停此戰。”馬革說:“只恐何相公、孫樞相不依,張樞相亦難自作主張。自家們不能曲突徙薪,但求亡羊補牢。”張所長籲一聲,說:“我恐亡羊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