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方傑家鄉浯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在開發區,所謂開發區,不是指有多發達,而只是正在開發而已。不過比起老城區來說,確實充斥著一種新鮮的氣息——街道、房舍、商場等等都是新建起來的,當然顯得新鮮。這一區外國人很多。

這區離浯城周邊的鄉鎮較近,區域內有一些房子比老城區的要便宜很多。方傑是浯城本地人,以前在老城區裡的一條弄堂裡有一個十分古老而敝舊的住宅,和幾戶人家拼著住在一個小院裡的那種老房子。記憶裡那個地方是黑色的,像抹了一層濕滋滋的像泥一樣的煤灰似的,黑中帶著油亮。他家在二樓,一樓是別的人家,上他家二樓的樓梯是那種極其斜仄的,窄得人難以相信,只有一個人身體的寬度,胖一點的人可能都無法上去。

方傑以前會請同學去他家裡玩,同學中不乏像他這樣住在還沒有拆遷的老房子裡的,所以即使是上他家玩去,也不會生出多少嫌棄來。他請過不少人去他家玩過,但他就是沒請顧孝成去過。他聽班裡其他人說過顧孝成家裡住的是小型的私家園林,而他是不會請一個住慣了私家園林的人去他家那個像是四壁都抹成一個油亮的黑殼一樣的房子裡坐坐的。

高中那時候,顧孝成就坐在他後面。他總覺得顧孝成自認為和他關系還是不錯的,所以他有時會跟他提一提,說可以去他家玩。而他從來沒有答應過,總是以這又或是那的理由將這個提議給推掉。他甚至覺得顧孝成提這種事簡直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就像是一個男人非要趁著一個女人完全不化妝、懶在家裡兩天沒洗臉、頭發也油油的時候去見她一樣,這就是一種缺心眼的侮辱。

所以方傑一次都沒有答應過。

而現如今,他家那片老房子早已拆遷了,而他家分到了一個新的房子,就在浯城開發區的這一片。這地理環境並不好,多數拆遷戶還是想要得到在老城區新建起來的居民樓裡的公寓房的,因為那個區域四通八達,又處於浯城中心地帶,走在裡面處處盈耳的都是鄉音。不像開發區,裡頭老外太多,雖新一點,可是到處盈耳的是“鳥語”。作為本城人還老被往邊緣地帶趕,還真地讓人不是很願意接受的。

但他家當時為了分得的面積大一點,還是選了這個較邊緣一點的地方。

方傑的爸爸一出生就有小兒麻痺,延誤了治療,瘸了一條腿。一直是瘸著的。他們家就他和他爸爸,他媽在他十來歲的時候好像跟別人跑了,他爸過去一直在弄堂裡靠幫人修摩托車為生。後來開汽車的人多了起來後,他爸也差不多是處於一個半失業的狀態了。

再後來,他們搬了地方,到了一個在浯城也可處處聞得鳥語的地方——因為外國人多,街上老聽到人說外國話,他爸就基本屬於失業了。而他爸為了家庭能有收入,就吉屋招租了。家裡有三室一廳,他爸爸將兩個房間租了出去,都是租給在開發區打工的單身外地男人,大的單人間租一千,小的單人間租八百。他還讓方傑住到他房間裡去。

而後來方傑嫌和自己爸爸住一間既擠又不自由,就搬了出去。那時候正好有一個契機,他認識的一個人在開發區的江街上本來盤了一個門面,租約簽了五年,可是做了約兩年就要回老家結婚,可是不再租下去又要付違約金,而他那時得知方傑想要自己弄點小生意,就問方傑要不要租下來。有優點也有缺點。

優點就是二樓能住人,一樓能作店面。缺點就是右邊那家是“雞店”,一到了晚上就要做生意的。倒不吵,就是不知道他介不介意有這種店做鄰居。

方傑那裡已註冊了網店,是要賣文具的。他又不要開一個有門臉兒的店,如果是開一個有門臉的店,那旁邊如果一店都是小姐,一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刻就一溜排椅子那麼地坐在店裡,那肯定要影響他的生意,因為他賣文具是要賣給學生的。可他是做網店,也就無所謂旁邊是什麼鄰居,只要不影響他晚上睡覺就行。

這時節正是隆冬時候。這一年的冬天,連浯城這種溫婉的江南水鄉,竟也十分地有個性,年前就下了一場大雪,天空中亂絮崩騰,隔壁家的小姐們照常穿短裙接客,主顧們大多是負責開發這一片快被老外霸佔了的開發區的民工們。方傑知道她們一般一次兩百五十塊,實在不是想打聽清楚價錢以便以後就近解決需要,而是有時晚上他七點半時,等到快遞小哥來取他要發貨的那些包裹時,他站在門口聽見旁邊那些女孩們和上門的民工議價時聽到的。每回有女孩站在她們門口那臺階上跟某個路過問價的民工討價還價時,他一邊將一盒盒他發件用的紙箱遞給快遞小哥,一邊就和那看著就十分生嫩的快遞小哥面面相覷,頗有一種相對無言的感覺。

十二月二十一號早晨,方傑醒了後,先躺在暖和的被窩裡發了一會呆。他昨晚上沒睡好,因為昨天晚上隔壁不知道發什麼瘋,竟然沒關好她們家二樓用來“辦事”的那層樓的後面窗子,那種□□聲攪擾了他三刻鐘,一個叫完了換一個。他就在想著為什麼這麼冷的天還非不關窗,明明她們家據說內牆都是有軟裝的,軟裝裡頭有隔音板,所以一般關了二樓後頭的窗戶是聽不見那些他並不想聽見的、每晚都會發生的、有些此起彼伏的叫x聲的。可偏偏昨天晚上不知哪個姑娘忘關嚴窗戶了又或是哪個女孩有意牙了一條窗縫好透透寒氣,所以吵了他三刻鐘。他倒沒辦法聽得興奮起來,他只是很累,他只是想安靜地睡著。

他一般早上九點上電腦接單或是回答問題。所以現在這才七點零五分,他有的是時間就這麼躺著。七點二十左右,他手機上先接了條語音資訊,是他爸發來的,他爸問他:“小傑,你那邊二樓地方蠻大的,不如我搬去跟你住吧,你反正租著也是租著,也要給錢,而我如果跟你住,這邊大房間還能租出去,就又有一份租金可以收。”

方傑看完後腦袋就有點疼,他倒不介意他爸來跟他住,就是他這兒這個情況實在不方便,如果都像昨天晚上叫成那樣似的,他爸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還怎麼住在裡面?於是他想也沒想,就回複他爸:“爸,你就在家裡好好住著。你要是搬出來,房客就算平時跟你好相處,但到時肯定不會像是你在家裡時那樣地愛惜房子的,別到時牆這裡弄掉一塊,那裡劃上一道的,又或者沒兩天馬桶堵了,水龍頭又擰不緊了,最後重新修整的錢還不是要多出很多?而且我這邊二樓也要推貨的。我每月給你那些錢難道還比不上一間房間的房租?”

語音發出去之後,過了一會兒,他爸才發過來,彷彿還是有一種不甘心,卻不再糾纏,妥協了,說:“好吧。那我就在家裡住著。”

方傑看完手機後,手裡捏著手機,往身側一放,人十分疏懶地這樣躺著,手臂平放在身側,不過手機還捏在手裡。不一會兒,他手裡手機又振,他以為是他爸反悔了,又想來勸說他讓他搬進來跟他一塊兒住。因為他爸已反反複複跟他提過三四次了,今天早上提的這一次還不是第一次。他就想著他爸怎麼有一種更年期婦女的習性,喜歡把一件事反複說,就算是那種已被否決了的事,他明明也應承下來了的,結果過個幾天,就又再搬上臺面來重提一次。

方傑有點受不了這個,臉上帶了點不爽,將手機重又舉到眼前來,想看看這回他爸又有什麼要說。哪裡知道根本不是他爸發過來。

是高中時坐在他後面的顧孝成發來的。

而事實上,高中以後的這些年來他跟這人的聯系從來沒有斷過。從一開始的一兩年只用qq,到後來一直到大學畢業到現在已開網店一年多了的這些年用微信,他們的聯系從來沒有斷過。沒有到很頻密的程度,可是說到聯系,還是一直有的。方傑已很少跟以前高中時的同學聯絡了,上大學時還每年聚聚,大學之後就較少聯絡了,大學之後就只是和大學同學中的一些仍有聯系,而那高中時的舊人早已是太遙遠以前的人了,大家不如就這樣“相忘於江湖”吧。

只唯獨和這個顧孝成沒有“相忘於江湖”,因為顧孝成偶爾還是會來問問他的近況。他也只當是顧孝成這人家裡環境太好,平時太閑,加之人面又太廣,所以平時別人工作的時候他幹嘛呢?他不是沒事幹嗎?所以他可能就得一個一個問候一遍,否則他就有可能閑出毛病來。

反正方傑是這樣想的。

顧孝成家裡是有錢的。很有錢的那種。

跟這人坐在一起時,時常讓方傑産生一種雲泥之別的身世之感。他高中時與顧孝成就是貧富差距最大的一對同學。顧孝成家那麼有錢,他家裡是開會計師樓的,但凡在浯城落腳的知名物業公司的外審都是找他們家做的;而方傑家裡就一個爸爸,還因為處於半失業狀態而拿低保,而方傑進那學校讀書的那三年,還因為家中赤貧而向學校申請減免學費。

顧孝成高三還沒畢業就出國了,聽說待了兩年後,因為喜歡那裡的環境,他家直接讓他投資移民了,省卻了他像那裡那些留學生一樣得讀有含金量的專業再找有含金量的技術活來技術移民的麻煩。

方傑別說什麼投資移民了,他連投資移民的錢的一億分之一都拿不出來。高中畢業後就讀了浯城當地一所能發全日制本科文憑的學院,還是本地低保戶政府救濟、學費半減免那樣地讀了出來。又不是什麼好學校,出來後自然前途一片暗淡。他當時拿著畢業證和學位證時,好像腦子裡浮現的就是他家以前弄堂裡頭那個黑中帶油亮的黯舊房子,那房子給人的那種不舒服的、帶點骯髒的以及顫巍巍的不安定的感覺,就跟他的未來給他的感覺是一樣的。

不過他也沒有那麼悲觀,要都是那樣地悲觀,那學院裡同期畢業的那些畢業生們有那麼多,一個個的難不成都不活了?

他為了多賺些錢,所以沒進什麼公司做,反而自己倒騰起了一個賣文具的小店。

他不能否認他自己對錢有一種渴望。當然也只是渴望,還沒到饑渴的程度。

他每每面對很有錢的人,他當面不會說人傢什麼,但是背地裡又或是在心裡一定是極盡譏諷的。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當然也只是心存譏諷,還沒到仇富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