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容說:“我今日在監牢門口聽到一個故事。”

“哦?”崔思端坐下來,面帶好奇之色,問,“是什麼?”難得她身陷囹圄還有心情聽八卦。

武容說:“我今日看到一個年輕男子倒在監牢門口,因為連日奔波,連帶著對他人生了惻隱之心,又見眾牢頭不懷好意,便帶他去客棧吃了點東西,他和我說了他的故事。”

“原來那男子是清河人氏,年方二八,家中貧寒,卻生得容色傾城,便被縣太爺看上,有意納他做第十二房小侍。豈知那男子是個心高氣傲的,不樂意。雖然縣官將他強行綁至家中,他卻在同房的時候傷著了縣官,從縣衙逃了出來。豈料這番舉動惹怒了縣太爺,尋了個由頭,將他全家下獄,望他低頭。他年紀尚幼,不懂得破家縣令、滅門令尹的道理,想著青天白日裡,哪能沒了王法?便沒有自投羅網。於是他的母親,父親,姐姐,都死在了牢獄裡。這個時候,他後悔了,前往京城告禦狀,自然是沒有結果的。之後如何,也不說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形容慘淡,了無生意,完全不像是故事中的那個心高氣傲的男子。他問我,他如此愛惜自己,是不是錯了?”

美貌的年輕男子,舉目無親,求告無門,又身懷血仇,除了成為玩物,任人玩弄,之後還能如何呢?武容止住話頭的緣由,崔思也明白過來。

武容說完,沉默了很久,問:“阿姊,世事從來如此嗎?”

崔思低頭嘆氣,道:“從來如此。”

武容說:“我去找過很多人,相熟的不相熟的,師長、友人,他們都沒有推脫辦法,不肯援手。”武容低垂著眼眸,俊朗的面孔此刻陰沉得有如石雕。

武容多方營救,未果,可見世態炎涼。這次楚王和齊王之間的奪嫡之爭,許多牽連下獄的人都是冤枉的,但是為了明哲保身,無人敢出頭,出言,出聲。

崔思下獄之後,武容在向很多人求救。崔思的老師,很欣賞崔思的才華的人;崔思在京城交遊的貴女,平常和崔思詩詞唱和,侯府的世女,被家族叮囑不能蹚渾水。平時說愛慕崔思、願意為崔思付出性命的少年公子,不敢出聲。很多人,崔思入獄不僅不傷心,還在一旁說風涼話,世態炎涼,可知了。

在禍患面前才發現愛這種東西如此罕見。因為罕見,所以珍貴。所以若是崔思這次死了,沒有人愛過她。

武容奔走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除了自己和長公主,沒有人願意救崔思。

但是武容並不能這樣說,反而寬慰崔思道:“阿姊莫急,我正在奔走,會有辦法的。”

崔思見武容愁眉不展,心中明鏡似的,苦笑道:“江南織造換人的時候我沒有說話,黃河水患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姚隠死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姚臻出事的時候我沒有說話。這時候我出事了,又有誰會援手呢?人之常情。”

武容苦著一張臉。

看來這次兇多吉少,崔思不免交代:“在我去後,公主畢竟是皇家的兒子,我擔心的唯有父親和你。”

武容忙搖頭。

崔思說:“自我懂事以來,父親便把全部心思傾注在我身上,如今不想我要先行一步,恐怕父親會支援不下去。”

長公主眼裡從來只有他的女兒一個人,沒有其他。

崔思看著武容,問:“還有你,我的妹妹,你以後要怎麼辦呢?”

武容偏了頭,問:“阿姊,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此世遇我,如此殘忍?”

“世事無常唄。”崔思無所謂一笑。她心裡明鏡似的,只怕她這個笨妹妹想不清楚,也不忍心說破。

皇室除了忌憚長公主、忌憚神武將軍,忌憚魏博,還忌憚她。一個空有才華與抱負不為所用的年輕人,在皇室眼裡,是需要斬除的稻草。此事看起來是冤獄,是無端牽累,是同輩嫉恨,其實又何嘗不是皇位上的那一位的心思呢?如此,再多方營救,也是無用的。

“可是你是無辜的。”武容滿腔憤慨。崔思沒有謀反,但是她動過謀反的心思。崔思很擔心她死後父親不知道怎麼辦,武容不明白為什麼此世能這樣對她。

崔思慘淡一笑。

武容疑惑:“?”

難道我真的是無辜的嗎?

我沒有謀逆的行為,但是我有謀逆之心。

皇家遇我,則何如?

崔思看著武容,認真地說:“四娘,我這一生所走的路,全都錯了。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要做自己,而不是崔家的女兒,父親的兒子。”

可是這世上又豈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將必死的至親拋在身後,武容渾渾噩噩地離開監牢。

這世上有太多不公正與冤屈,但是她從來想不到有一天會發生在她身上。

武容離開監牢,看見心懷冤屈的老人在路途喊冤,無人問津。為救父甘願為奴的孤女,倒在監牢門口的年輕男子,可見含冤而死的不止崔思一個,在我朝竟然隨處可見。

崔思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反而大笑起來:此世如此荒謬!讓忠君愛國的有道之士枉死,弄權的小人身居高位,掌控國柄。世道太壞,如果不做點什麼改變,她無法活在這樣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