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或者這幾十年,各地都有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朝廷豢養湘軍,淮軍和西北軍就是為了對付各地的反民。可是龐大的軍隊支出,財政愈發赤字,層層加賦,只能造成更多揭竿而起、落草為寇的反民。庶族的呼聲,有誰能聽到?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為的是什麼,不過是因為居上位者屍位素餐,然後民間哀鴻遍野。駙馬見過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發生在太平年代嗎?”嚴淞說這一段時眼神冷冰冰的,似乎曾經身臨其境。

崔思啞口無言。

嚴淞嘴角噙著溫柔的笑:“可是駙馬,天地為爐,民間疾苦,誰人不煎熬?淞既然看到了,便不能不盡力。”

原來如此,嚴淞說了這麼一大段話,解釋自己不避死的行徑,為的只是一句:“不能不盡力。”

崔思看著嚴淞肅謹持中的面龐,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此人雖然因為出身貧寒而渴望出人頭地,卻正直悲憫得願意為了虛妄的百姓福祉而一意斷送前程,九死不悔。面對這樣的人,如何能不令她人慚愧?人與人的差別,有時候並不在於天資,而在於意志與抉擇。虧她自詡當世少有,卻原來並不知道自己不如人處。

“惟中,我不如你。”崔思最後嘆道。

崔思本意並不是一意勸阻,丞相把持朝政,生靈塗炭是需要有人不惜性命警醒世人,警醒皇帝。而是覺得她如此人物白白送命可惜。然而她來這一趟才明白,原來不可勸。黯然離去。

崔思走後,梁惠從內堂轉出,嚴淞問:“你都聽見了吧?”

梁惠應道:“都聽見了。”

嚴淞說:“我說了危險,讓你暫避孃家你不信,如今連友人們都一個個登門勸阻,你總該相信此事兇險了吧?”

梁惠心下信了七八分,問:“依妻主之見,此番上書,輕則如何,重則如何?”

嚴淞不欲嚇到他,說:“輕則罷官,重則流放。”我朝廷杖是有當堂斃命的先例的。

梁惠的娥眉又蹙了幾分,脫口道:“既如此兇險,妻主何不與我一道?”

嚴淞面沉如水。

梁惠見嚴淞不鬆口,說:“既然妻主不願意走,我斷沒有離開的理。”

嚴淞苦口婆心再勸道:“我是為了天下蒼生。”

梁惠介面道:“我是養在深閨的男流,不知道什麼天下蒼生的大道理。不過我好歹還是知道妻主陷於危難,我是不會獨自求生的!你若是一意如此,便是看輕了我,也看輕了你自己。”

嚴淞見一向乖覺的夫郎隱隱有爆發的傾向,心中憐愛,知道他是擔心自己,抱住他輕聲哄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怎麼動不動就哭鼻子。”

梁惠聽到她這麼說,哭得更兇了。將頭埋在嚴淞脖子處,漸漸地沾濕了衣領。嚴淞心中一陣激蕩,所謂“妾伏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果然如此。

嚴淞低低地說:“我既娶了你,可沒打算讓你跟著我一起吃苦。”可是世事難料,誰又知道她進了禦史臺之後,看到民生疾苦,決議彈劾權相?明明她的本意是娶了夫郎以後待他過好日子的。嚴淞眼眸低低地看著窗稜,陷入了沉思。

崔思勸阻不了嚴淞,情緒激動,覺得自己不如嚴淞。自己或許比嚴淞在小處上聰慧些,但是她永遠也不會有嚴淞這樣拋棄一切的勇氣,她身上的枷鎖太多了,有來自長公主的,有來自崔氏,讓她做不了自己。

夜晚回公主府,安平公主已經睡下了,崔思不欲打擾安平公主,有意在書房過一夜,梳洗之後換就寢時穿中衣,伺候的小侍拿出一根女人用的大紅汗巾子,奉了上去。

崔思接過一愣,細細地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這一條汗巾是絲綢重穗子形式的,的確是女人用的。崔思將這條汗巾子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心中疑惑,只看著那小侍,問:“這是從哪裡得來的?”

小侍慌了,連忙跪下,說:“這個是今日打掃從公主臥房找出來的汗巾子,因看是女人用的款式,想必是駙馬的。因此主事的姑姑吩咐我們收著給駙馬備用,如今駙馬突然說要在書房下來,我便將此條汗巾捧上了。”一雙眼睛大大地看著崔思,似乎不明白有什麼不穩妥的。

“你叫什麼名字?平常在哪裡伺候?”

“小憐。”那男子低著頭低低地回答道,“我本不是在書房當差,只是因為今日當值的侍子突發不適,駙馬又突然在書房歇下,掌事姑姑便臨時調了我來。”

“原來是你。”小憐是當日在臺上跳舞的男子,他舞姿輕盈,還得到了謝翾的誇贊。

崔思想了想問:“那,這幾日公主府可有訪客?”

“不曾有訪客,只有因安平公主不好,從宮中請了薛太醫為安平公主診治,因為診治完太晚了,便留了薛太醫在公主府過了一夜,第二日才回的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