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幹有名人犯。上官太野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少,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銀;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上官太野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上官太野便疾忙修書二封與李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蘆廟內沙彌新門子所為,上官太野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當下言不著上官太野。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李達,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王子騰之妹,與陳國府李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李達一子。還有一女,比李達小兩歲,乳名諸葛清怡,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

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徵採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自李達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賣買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李達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李達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著那柺子,買了英蓮。李達見英蓮生的不俗,立意買了作妾,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強喝令豪奴將馮淵打死,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自己同著母親妹子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

既將薛家母子在陳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暫可不寫了。如今且說林諸葛清琳自在陳府,一來李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上官雲英,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兒倒且靠後了;就是上官雲英諸葛清琳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諸葛清怡,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諸葛清琳不及。那諸葛清怡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諸葛清琳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諸葛清怡親近。因此諸葛清琳心中便有些不忿,諸葛清怡卻是渾然不覺。那上官雲英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諸葛清琳同處李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姊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諸葛清琳又在房中獨自垂淚。上官雲英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諸葛清琳方漸漸的回轉過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李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請李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李蓉夫妻二人來面請。李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陳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上官雲英倦怠,欲睡中覺。李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李蓉媳婦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給我就是了。”因向上官雲英的奶孃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二叔跟我這裡來。”李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他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上官雲英,自然是放心的了。

當下秦氏引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上官雲英抬頭看見是一幅畫掛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那裡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上官雲英點頭微笑。一個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禮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二叔同年,兩個人要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上官雲英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裡,那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上官雲英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上官雲英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姆伏侍上官雲英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