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夜他確實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壇酒,一棵玉蘭,一支被折斷的竹杆狼毫,還有牆上那對星星。他難過,那對星星也難過。那對星星泛著淚光,微不可聞地說了聲:“你不要難過。”可這話,風聲也沒聽見,被玉蘭沒在花瓣裡,醉得不省人事的他也沒聽見,連那對星星自己,都以為是個溫柔到恍惚的錯覺。

可他知道,那不是錯覺。風把那話耳語般送至耳畔,那低聲的呢喃還在花影間浮動,可他只敢在花影間裝作爛醉如泥。他也想對那星星說,你不要哭,你不要難過。

望見她步步倒退,仍是步步踏著合歡,一樣光豔人間,可她眼裡的冰冷決絕漩渦般的凝聚。宋玉不再顫動,他望著她,眼底是揉碎的憐愛笑意。

“我願被你囚於高唐。”

萬物寂靜無聲。風似乎停止流動,水驟停在半空,崖壁間的回聲伏於幽秘的谷底,半開的花歸於淺眠。唯有她眼中的朝雲霞光漫延萬丈,如同熾火燃燒。

於是山移海平,四周歸於寂靜的黑。又幾筆勾畫出一方小小庭院,庭中一株合歡,由上至下,如同枝間披了丈熾火燃著的錦緞,煌煌熒熒,奪人光彩。樹下姑娘蒙著面紗,月白緄紅綾的襦裙,閃爍著溫柔熟悉的眼睛。

她說:“子淵,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所以我見過最美的人間也只願與你共享。只是我再問你一聲,你是要去尋別處的朝雲暮雨,還是同我執手站在這合歡樹下。”

合歡花開始熄滅委頓,如灰燼般從幹枯的枝頭掉落。那方庭院漸漸變得很遠,遠到那雙含著淚的眸子在四周的黑暗都顯得模糊難辨。當黑暗吞噬著那人裙角時,宋玉卻驀地向那人狂奔。

他狂呼:“等等我,等我去找你!”

於是那方庭院越來越近,於是他觸到她身子暖實,於是他笑了,像合歡盛開的緋紅煙霧。

那人亦伏在他肩頭低低地笑,手卻柔和地不容置疑地將他推開。他錯愕地對上那雙含著淚光的眸子,他聽見她說,“你能放棄最美的一切,我卻不能放棄最美的你。”

黑暗湧上,吞沒身上仍殘留他體溫的那人。

夢醒後,宋玉仍忘不了那雙眸子。那雙眸子那樣熟悉,熟悉得令人惆悵惶惑。眼白如同高嶺之上伴著雪蓮的積雪,瞳仁卻如同墨玉般盈轉處溫潤含光。

熟悉得像是冬日清晨,高牆上那清亮如雪光的驚鴻一瞥。熟悉得像是桑柳河面泛著金光的粼粼水波。熟悉得像是玉蘭花間,那紕漏百出的字跡。熟悉得像是無月無星的夜裡含著淚光的星星。

“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餘兮善窈窕。”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陰,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眼淚在衣袖上洇染開如同魚兒尾鰭般的漬跡,宋玉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一切都有了了斷

☆、嫁娶

答應嫁給顧清洛的那天晚上,我倚在床頭,睜著眼看了一夜的合歡樹影。說來也怪,庭院裡種下的這株合歡,已高至攀上牆頭,只是從開春到秋末,三季風過,它仍枯枝蕭索。

有時覺得它便像宋玉,被我莫名其妙植在心上,由我用心捂熱的雪水由指尖滴滴落下。那樣繾倦而期盼地喂著它,看著它懵然不知,輕狂飛揚的枝葉,卻渴望它還我一樹如火燎燒的紅花。

我心裡有那樣一團幹淨而熾烈的火,它由我那樣無知而迷茫的年輕的心生出比得過烈火壓枝的合歡花。可興許宋玉是不愛這火的,我想他更愛雪。在一個靜得有些寂寞的初雪清晨,見到他,我便知道,他想就此寂寞一生。可誰又愛我心裡這團火呢?我只愛想寂寞一生的他。

從前的我,也想過興許這一生就這樣寂寞地過去了。沒有遇見宋玉的姜宜笑只會當立在簷下望雨時,才會突然想,“寂寞是什麼呢?”卻從來不會想,有一天,自己會需要一個人,需要得近乎本能的渴盼,也不會想,有一個人會需要自己,需要得像自己需要另一個人。

可事實如此,我需要的人,在我目光透過柵欄所及的一片光亮間,翩轉一襲白衣,隱入無邊無際靜得可怕的黑暗。從此我的生命顛沛流離,需要我的人,興許在明日,就會抓住他要的安定,結束我的無依。可於我,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顛沛流離。

此後的我,便要獨自踟躕在這顛沛流離的世間,連在父母的庇護下,過那段寂寞而無知的生活也不得,連心中那人初雪般冰冷眼神點燃的幹淨熾熱的火,也臨近熄滅。

可怕的是,從不曾遇見過宋玉的姜宜笑,便從不曾遇見過美人,不曾遇見過寂寞,而如今永遠失去宋玉的姜宜笑不知道要如何割去眼裡那眾人平庸間唯一榮光殊勝的那一角,再填補進過去那樣的生活。

所以我又想,把顧清洛拉進這樣無聊的賭局又如何呢?我相信他的胸中也如我般,有著幹淨而熾熱的火。我的火在初雪中燃氣,應當也會在初雪中葬送。那麼他呢?他是否也會與我在朝夕無言相對中,漸漸地也就覺得,這樣也無甚意思,會不會也就後悔今夜他這番令我無眠的話語,會不會也就如我這般將那團幹淨而熾熱的火生生按熄在胸腔中。

可是若他也不願給我一份幹淨的溫暖,我這顛沛流離的餘生,又要到哪裡去尋找一份聊以自欺的假託?我巴巴望著庭中透亮的月光,只覺胸腔內滯鈍的皆是深秋涼寒刺骨的月光,冷得像是面龐上掛滿瞭如何也捂不暖,擦不去的淚珠。

安定如何?流離如何?失了宋玉的姜宜笑,什麼也不敢想。

第二日,不知是白竹還是碧桃,給我送來一襲嫁衣。木架緩緩撐開,那火紅嫁衣便徐徐展開,金絲繡如意,紅緞回流光。我木然看它流光溢彩,手輕撫過它火紅顏色,恍惚間想起,我那盛開的合歡,那紅,要勝過這嫁衣萬千。

我昏沉似見娘立在那襲嫁衣之後,容顏恍似未改,語聲與記憶裡帶些昏黃色彩的語聲重疊。猶記那是與娘一班入的歌舞坊,最小的一個姊妹脫籍出嫁。

那時我只四五歲,當天宴席如何賓客盡歡,新嫁娘初初展顏如何漂亮,牽著我的手四處亂竄的偶遇小哥如何溫柔,如今只得模糊記憶。唯有娘撫摸嫁娘嫁衣時,眼裡流出份溫柔得驚人美麗的眸光,至今銘記。

娘說:“女子一生,只得為一人穿一襲嫁衣,足矣。”彼時的我,懵然不知,瞅見步搖金流蘇耀眼,便踮足伸手去抓。

那時聽見這話的姜宜笑,將要穿上火紅嫁衣去做阿孃口中幸福滿足的女子。可我隔著嫁衣望向娘,淚幾乎傾湧而出,我想對娘說,娘,我不願。可我始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