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抬頭看她。鎖紅敏銳的洞察力卻表現得如晚間徐風一樣平靜,完全不像是看穿對方隱秘的心思,而是在陳述一件很尋常的事實:“一想到要以另一重身份與她相處,而且是一輩子的相處,你是不是也在怕?”

景行沒有否認,他確實心生怯意。

鎖紅說:“是個人都會怕,除非他覺得和一個人在一起,就像買玩具般隨意。但是我想,真正讓你擔心的,是已經無法擁有她全部的心情吧?”

他冷靜地回答:“不是擁有,沒有人可以擁有另一方的全部心情。現在她正被困在心裡一處至關重要的領域。我不能像一個入侵者,強行把她拖出來,拽到我的身邊。何況,也許我根本就無法走進去。”

鎖紅明白他的意思,頷首道:“她真的很喜歡孩子。在王家發生過的事不可能說不想就不想。那就像一堵牆隔在你們之間。不是一塊小時候玩瞎子摸象的黑布,矇住你或她的眼睛,而是一堵實在的牆。沒有裡面或外面的分別,只要你們其中一方能越過它到另一邊,都算是走出來了。你要記住,只有你或她能推倒那堵牆,誰也幫不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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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答道:“我明白,謝謝你。”

她淡淡一笑:“別謝我,我們幾個之間早就不知道是誰欠誰了。”

“無論如何,也是我們該感謝你,你一直在為我們著想,也一直竭力在保護她。”

鎖紅不以為意,望著她的孩子,以及不知是該歸為上天強加給她還是自己挑選的丈夫,低聲笑問:“你以為我那時為什麼會救她?作為奴才的誓死忠心?還是因為多年的感情嗎?”

見景行無言以對,鎖紅說:“我先告訴你我是怎麼去伺候她的。我在八歲那年被賣給謝家的一位管家媽媽。之後她被另一個管家婆子坑害,背上常年偷盜庫房東西的黑鍋,捱了一百鞭子,被髮配去做三等奴才。我氣不過,悄悄溜到她房裡去,砸碎太太讓她採買的一套瓷器,結果讓人逮個正著。我被人拖到院子裡。那婆子拿起撣子就往我身上狠命抽,好像要把我給打死為止。正好她路過把我給救下。她說仗著自己是大人力氣大,就打小孩子真無恥。婆子正在氣頭上,說不關三小姐的事,那套瓷器比賤婢的身價貴得多,都能讓人給打碎,那她被人打碎也是活該。婆子又揮手打我,誰都沒想到她忽然閃到我面前,替我生生捱了那一下。撣子正好抽在她的左頰,立刻腫起一條紅痕。她哭得很大聲,很快就引來一堆人,主子知道後把婆子打個半死攆了出去,事後她把我調到身邊去。我問她為什麼要救我,她卻反問我:‘你為什麼被打了那麼多下都沒哭啊?我光是挨一下就疼得想跳了,但是娘說過我不準跳,所以我就只能蹲下抱著臉哭了。你能不能教我怎樣才能不哭?我發現我好容易哭,其實我不要緊,每回哭完就忘,但是我一哭,我娘就會很難受,而且她的難受也是不哭的。我又不能去問她。’”

她低眸一笑,緩緩說:“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等我和她相處久了後,我發現她不僅容易哭,而且更容易笑。她笑得很歡快,我在謝家待了那麼多年,再沒見過有誰是像她那樣笑的。你們都說四姨太太最放誕歡脫,可是我一直覺得她的笑——該用破罐破摔形容嗎?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就是那意思,活膩的人才會像四姨太太那樣笑吧。”

鎖紅略一停頓,低聲說:“那時她想學我如何不哭,我卻更想學她那樣的笑,但是現在她變得很像謝家的其它人,連笑都是凍住的。”

景行說:“她忘不掉王家的事,我會盡快想辦法的。”

“不。”她斷然否定:“不只是王家的事。她不愛笑是從你離開之後開始的。那年的端午,你帶她出去了吧?”

恍如隔世的畫面再度躍然眼前,他詫異地看著鎖紅頃刻平息的神色。

“我發現衣櫃裡有翻動過的痕跡,少了一套衣服,又到處找不到她,就猜到你們是做什麼去了。”

在那段話之後,她又加上一句:“你應該不知道,她早就明白自己會跟蔡家的小公子定下婚約,在他們第一次見面之前,我們偶然聽見的。大小姐回門時會帶他回來見人,應該也是雙方早就盤算好的事。”

景行沉默不語,在逐漸幽涼的夜風中,思緒隨步伐一道僵硬,彷彿踩踏在厚雪之上,隨時都會下陷。

“無論如何,你儘快吧。”她發自內心,給予最真摯的勸告:“我覺得你們之間的變故實在太多。”

那天晚上,若昕與鎖紅一起編織入秋後穿的毛衣,因太專注而忘了時間,回到公寓時已過十點。她在樓下看見客廳的燈還亮著。春黛向來晚睡,若昕早就習以為常,然而當推開門後,看見她正靠在窗戶邊,盯著夜空發愣。

若昕走上前問:“你在看什麼?”

“我想起王渝謙,不知道他現在跑哪兒去了?”她發出一陣輕顫的笑聲,猶如冰窟裡湧出的冷風,“你說他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若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更沒有想到她會突然之間提起王渝謙。

春黛又笑:“哦,應該沒有。畢竟王家的人都沒有來找我們回去號喪。”

“你別想那麼多,很晚了。”

她轉過那張始終美豔不可方物的面孔,無論是嬉笑怒罵的神情,都帶著一絲無畏與輕蔑。在那傲慢的籠罩下,彷彿最脆弱的美麗在她的身上已深入骨髓,亦可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