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黛原本是說最遲年初五前會回上海,但是直到過完元宵才回來。她跟若昕他們說起家裡的事,一扯就扯了兩個多小時。

“我那個後孃原本也只是窮山溝裡出來的人。這幾年我爹背靠大樹賺了不少錢,全都搬到鎮上去住。她的白眼也是越翻越高,竟也看不起普通人家的女兒,非得給兒子找個有一點出身的嬌小姐。剛娶進門之前多能顯擺,那段時間我才回家待了幾天,她就不停地跟別人說自家的準兒媳婦有多好。現在每天吵得連牆都要裂了。那媳婦慫恿我弟弟搬出去住,不想跟他媽住在一個屋頂下。我在旁邊看熱鬧覺得太有趣,就待到元宵後才回來。我後孃也真是活該,看來離了我,又有新的人去醫她的口臭了。”

“她對你好嗎?”若昕繡著夏季披肩的絲巾,銜笑問她。

“好啊。”春黛擠到她身邊去說:“她看不起丈夫家裡的任何親戚,對我倒是比我那個親弟弟都親暱,一口一個姐姐,自己喝茶吃東西都會問我要不要,還問我晚上睡覺會不會冷。她還跟我說,很想跟我來上海見世面,不過我弟弟死活不同意,兩個人差點打起來,不然你就能見到她了。”

“他們感情不太好嗎?”

“本來就沒有那麼看對眼,不過父母覺得好,雙方又都覺得湊合。等真過到一起去,才發現活得那叫累。我弟弟是個軟腳蟹,從小讓爸媽慣大,現在成了總是挨老婆罵的爛泥。中間又插了個成天惹事的婆婆。我弟媳跟我弟弟說,要是那個老太婆再鬼吼鬼叫,就把鞋墊子塞我後孃的嘴裡去,遲早要搬出去住。現在這一家子跟炸了的茅坑似的。”

景行沒忍住笑出了聲。春黛才反應過來他也坐在邊上,驚訝地笑道:“你小子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我聽說你今天回來,做飯迎接你。”

“真是好小子啊,我這幾年沒白疼你。多做幾個辣菜,這幾天在家裡把我給甜得舌頭都僵了。”

她看著景行的背影,揪起若昕繡到一半的絲巾,捏在指尖搖晃,故意調侃道:“我這裡大,還有一個空房間,你要不搬過來住吧。”

景行沒說話,把水龍頭開大淘米。不過他最近確實是在找房子,原先的公寓快要到期了,他正猶豫要不要再費錢續租。因為工作未定,就怕將來上班的地方遠又要臨時搬家。

正好鎖紅在年前租到一所房子,全家都搬了進去。她對若昕說:“總得要有個家吧,幸好現在打仗,好多人都逃廣州香港去了,房子便宜許多。找了棟舊樓房,有兩個臥室,廚房廁所也有,孩子也能單獨有自己的房間。雖然是租來的,好歹比窩在小倉庫裡好。”

景行就去問鎖紅的意見,能否讓自己搬進去暫住一段時間,等找到工作再搬走。鎖紅說:“你不用問我。這店面歸根究底是三小姐的,她肯定願意讓你住,你搬進來就是了。你有多少東西呀,我讓寶祥去幫你。”

景行道過謝,告訴她沒有多少東西,租期尚有一個多禮拜,來回跑幾趟慢慢帶就行。鎖紅說:“我先告訴你啊,住那裡面可不舒服,又悶又暗,連個窗戶也沒有。”

景行搖頭表示不介意,他早就習慣了搬家,面對任何環境心態都很隨意。哪怕是一張木板草蓆,他捲起被子也能安然入睡。而且他最近忙於畢業論文,晚上也得查資料寫字,書店的氛圍對他而言有著獨特的益處,若昕知道後,每隔三兩天也會給他送夜宵。

景行搬進書店沒多久,就收到了蕭乾的信,說是即將到達上海,想來看看他,若要聯絡打李堯棠先生家的電話即可。

景行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蕭乾了。

他變了些樣子,眼底像河流沉澱著沙泥,帶著往日沒有的混濁。他一句話也不曾提起遠行的遭遇,景行也知道是打仗的緣故。即使在目前倖免於難的香港,他一樣過不了安生的日子。只是景行沒料到,曾經在任何環境下都透出堅韌與隨和的人,竟也會顯出類似衰敗的神情。

他是意氣風發的才子記者,但他現在的模樣,更像是個從濃煙沖天的火山口死裡逃生的難民。他只說回來收集一些上海的情況與新聞政事,曾經在滬版《大公報》付出許多。

他忘不掉本,只是沒有地方可以令他長久地紮根。兩人找了個小飯館,他一口喝完劣質的茶,在菜上齊之前說的都是無話可談的寒暄。

景行點的菜,知道蕭乾喜歡吃小排骨,要了個排骨煲。他把盤子往蕭乾面前挪了下,說:“多吃點吧。”

他夾了一小塊,很快吃完後說:“你總知道怎麼在細節上關心人。”

景行輕哂道:“因為細節上的關心是我們這樣的人最在意的。”

蕭乾也笑了,輕哂一聲,終於放鬆了點,“你還是沒有變,有什麼心裡話都會直說。我也很想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否正因為太過在意枝葉末梢的關心,所以很難尋到能紮根的地方。”

“先吃飯吧,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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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乾是真的餓了,添了兩碗飯,淋上排骨湯,配著炒酸菜很快就吃完。他才告訴景行他的經歷,原來他自前年夏日離開上海後,並未完全定居在香港,只是如同在那邊搭了頂帳篷,繼續四處漂泊。在武漢困頓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一個留下的理由。他說彷彿坐進了一間四面鐵壁的暗室,那些烏黑的牆都是由冷漠的人面拼成。當他於去年年初輾轉到了昆明,在鳥語花香,翠柳幽湖的仙境裡,那幾面鐵壁竟然也跟了過去。他夜夜都難以入眠,不論睜眼閉眼,都只有烏黑的一片,像濃稠的雷雲一樣始終黏附在他的臉上。

他自嘲道:“我外出時,都怕會突然撞在牆上,或是摔進湖裡。但那又有什麼辦法,我是真的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根本不知道能做什麼事。倒是寫了幾篇文章,沒法看。”

他用最簡單的“三個字”徹底否定自己的文字,

景行是第一回聽見。“你後來不是回香港去了嗎?怎麼又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