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彿神智不大清楚,冷笑道:“反正你們也難治心病,卻把我困在這裡,要缺席多少活動,耽擱多少時間。現在國家危難,麻木昏厥,只能靠我們喚醒,豈是你一兩劑藥能救的麼?”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甚至揮拳砸動了床板。

她淡定回答:“你說的究竟是真理的本意,還是你自己的私心,只是一直找不到發洩口,正好躲在它後面狐假虎威。”

他怔住,陰冷道:“我看你的心就是冰冷得像醫院裡的瓷磚,只顧眼前頑疾,從沒有想過天下禍患。國家已經不是靠醫學救得了的。”

“你何必一直強調醫學救不了國呢?今天有咳嗽嗎?”她一邊同他對話,一邊履行自己的義務,有條不紊地完成兩項對話,尤其她神色是那樣的漫不經心,彷彿兩件事對她而言本是同根生。

病患被她的從容給氣惱了,卻又不得不回答她的問題:“下午斷斷續續地咳了一會兒,沒多久。”

“咳嗽的時候胸口會不會疼?”

“有一點。”

“有痰嗎?”

“有一點。”

“什麼顏色?”

“好像是紅褐色,顏色不深。”

他剜了她一眼,終於忍不住,質問道:“不是我一直強調,而是現狀就是如此,你懂嗎?你怎麼可能會明白,你的靈魂早就被長年累月披在身上的白大褂給冰封住了,就像外面的所有人。”

她把聽診器戴上,去聽他的呼吸音。但這一行為在他眼中看來,彷彿是將耳朵堵住不想聽他說話。他又發起了怒,想避開靠近的聽診頭。卻被她用力一把拽住,正色道:“別動,讓我聽完,你還想不想快點痊癒,好去參加你聲勢浩大的愛國行動?”

他被這番話給唬住,忍氣讓她聽完後,冷笑道:“怎麼,我這病還能醫麼?你可有靈丹妙藥讓我能快點出去?”

她摘下聽診器,道:“如你所說,醫學不能救國,那文學,哲學也同樣無能為力。任憑哪一領域單槍匹馬,都是註定潰不成軍。外面躺了無數屍體,我們也無法普度眾生,但若是沒有醫學,所有人都要死。光憑你寫兩首感情澎湃的詩,或是冒雨發表一場氣勢磅礴的演講,管用嗎?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爭取幸福,但是真正的幸福從不會互相干涉打擾。”

她收好記錄的紙筆,說:“我可以告訴你,我有關思考和語言的每一分邏輯性和嚴密性都來自醫學,正是能讓你痊癒的最快方法。你的病因並不是淋溼你的大雨,而是——你誤解了他的意思。因為你從未想過要理解國家,你只是妄想所有人都來理解你。”

那句話已徹底讓他語噎,似乎一切都被她看穿。

“真是胡說八道!”

“你跟我叫囂沒有任何意義。你敢去所有醫院和藥鋪門口寫上但凡從事文學者,不準尋醫求藥嗎?你敢嗎?”她的語調靜如止水,淺笑道:“我不敢,我不能不學認字,也不敢想過上沒書看的日子。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們無法代表所有人的內涵。”

他不再說話。

房中的人大多數都在發呆,沒有幾個人真的聽她說話。王琦走後,胡思杜驚豔道:“太帥了,就像小說裡行走江湖的女俠醫。懸壺濟世,淡泊溫婉,骨子裡卻是一株誰也無法摧折的紅梅。”

他幾乎要從床上跳下來,眨著眼睛,激動地問:“景行哥哥,你怎麼不喜歡她呢?多好的女孩子。”

景行並沒有回答他,坐在床邊削著蘋果。

胡思杜悄聲問:“你是不是在學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景行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把蘋果塞到他手中,低聲說:“要你管呢,還有精神想這些無聊事,早知道我就把課本帶來給你溫習了,本來請兩天假就要落後許多。”

胡思杜一聽到最令他頭疼的學習,立刻乖乖用蘋果堵住嘴,又去看武俠小說。景行走到門外,透過髒汙的窗玻璃,遠望街道兩畔乘坐時間的路人,逐漸從失意目光中泛起清澈的笑。

他沒有意識到,但那一刻他的眼神與嘆氣,都被剛走出的王琦所注意。她的視線落於他的側臉,倒映在玻璃上的面貌猶如霧靄中的日光,彷彿是午睡剛醒,半閤眼簾凝望天際時,最想觸控到的那道溫存,那一刻如同採擷到人世間最好的幸福。那是他當時給予她的感覺,那道日色於她的心間洇溼。

她明白那與情愛無關,僅是駐足瞬間,轉身往下一間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