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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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書南看見景行,咧出近乎麻痺的歡喜,像具乾裂的木偶,扯動詭異的慘笑:“景行,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如果我不答應給他們做翻譯,他們會折磨死我的,他們會割我的舌頭,求求你——求求你。”
他狼狽不堪地跪坐在深夜的磚地上。他的樂觀,隨和與溫潤不復存在,在幾具屍體前,憧憬頃刻間退潮,有關大河扁舟,木屋炊煙的夢想都被震碎,幻化成那片景行曾經在月下凝望一夜的荒原。
謝誠至推開擋在面前的景行,冷聲道:“他認識你,也記住了我。要是放他回去,我們都要死。”
他不再有半點猶豫,撥動了扳機。
林書南沒有任何遺言,子彈是從他的前額穿過的。景行望著他猶如梧桐樹般歪倒的身體,發不出半個成形的音節,竭盡全力想喊出他的名字。
景行沒有流淚,眼眶像火灼似的發疼。謝誠至拽他幾次都不動彈,沉下臉朝他的頸後用力一擊。目光頓時渙散,房屋,街道,路燈都融化成重疊的光影。那仍舊是他陌生的世界。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猶似宿醉剛醒,頭暈目眩,使不出半點力氣,剛一掙扎就又倒了下去。一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替他重新蓋好褪下的被子。
他勉強睜開了眼,看清周圍的環境,和坐在窗邊的人。
她低聲說:“你終於醒了。”
“我怎麼會在這兒?”
“小安發現你倒在書店邊上。他來找我,說你出事了。”
他閉上眼睛,腦海裡仍然不停閃過那一刻已模糊的畫面。他後知後覺,才意識到眼角下的溼痕。
若昕沒有說話。她想他現在需要徹底的安靜,沉淪在淵藪中,無非是希望闃然和黑暗做最大的盾牌,掩飾人最深的恐懼。
烈火會焚盡,暴雨會息止,沒有不會破曉的暗夜,正如沒有停駐不前的苦楚,帝王將相,蒲柳平民,都離不開宿命的牽扯和流淌,也許那是滿天神佛對凡人的唯一饋贈。
房間裡唯一的光源就是書桌上的老舊檯燈,反而“欲蓋彌彰”,反襯得愈發昏暗。那光線令她很不舒服,她想他亦如是。因為他側過身子面朝向自己的一側,半邊臉在光照下,另外半邊沉浸在幽暗中,面色橫亙於明滅之間,沒有半分悲喜。
他木訥地問:“你應該也早就知道他的事吧?”
“在宴會上見過兩次。”
在小安來找她之前,巡警隊很快就發現刺殺一事,不出一小時,訊息經由電話傳遍了整座城市的各大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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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找你說話?”景行感到很意外,但是臉色紋絲不變,只有雙唇輕微開合。
若昕說:“他告訴我,他很羨慕你,無論身處什麼境地,都去盡力尋找‘無憂無慮’的身影,從不強求命運的輪轉。即使你再不開心,也不會讓身邊的人為你難受。”
景行在緘默之後,低喃道:“其實他才是我最羨慕的人,始終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併為之努力。在北平時,我經常想,要是將來能像他一樣去唸大學就好了,可以不辜負別人對我的善待與期盼,也能在課餘時間做零工掙錢,遲早也會有堅守的具象。”
他的聲音逐漸熄滅。
她目光微顫,輕聲道:“林書南那天還說,好在景行會過上我一直想要的日子,好在——他依舊能無憂無慮。”
他的視線像是在幽暗中尋找什麼,努力聚整合一點,卻無功而返。他喑啞道“他做的是什麼工作?”
“新政府的翻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讓兩個即將要打架的人能暫時停下交流一會兒。”
“我明白,他不會做。他一定很想往回走,找到那座時鐘,即使是跌入無限的迴圈,他也想撥動指標,但是他和那座時鐘都生鏽了,他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她看過那篇童話。若昕無語再應答,亦是疲憊到極點,低聲說:“我把燈關了,你再睡一會兒吧。”
她正要起身,他竟然主動扯住自己的衣角。在她的記憶中,那是第一次。雙眼似夜月幽湖,在暗光線中透出朦朧溼光。他低聲央求:“別走,你——你能再坐一會兒嗎?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不好?”
他從沒有用過此般膽怯無助的語氣和她說話。她起初甚至以為是產生了幻聽。她都快忘了,他僅是個凡人。即使他永遠陪在身畔,或是護在前方,永遠都像不倒翁一樣擋下所有的風暴雷雨,忍受自己的任性,不會倒下,憤怒或哭泣,保持從一而終的明朗笑意,但他同樣有脆弱之處,也希望能有人陪伴在他的身側,為他拭去風雨中溼透的面頰,額髮下滴的雨水,為他驅散夜裡的黑暗。他不是她的護衛,是與她一道飛往溫暖淨土的孤雁,只是因緣落在同一列雁陣,為她保駕護航。人世間沒有哪一方要永遠守護另一方,那並不是他的過錯,而是她的疏忽。
她頷首答應,都已經在窗邊獨坐整整一夜,再多坐一會兒並不算什麼。他閉上了眼睛,溼透的睫毛猶如雨後輕顫的枯葉。
若昕看見鋪在被面的校服有幾處扯破,卻找不到針線。她下了樓,在附近也找不到布莊,只能先去街口買了袋炒栗子,敲響隔壁的門,換了一捆藏青色的針線。她縫好衣裳上的口子,疊好放在床邊的椅子上。見他蹙眉沉睡,她拿出帶來的沉香點燃,把餘下的都放在桌上,沒有再看他一眼,悄然掩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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